刘满园 发表于 2016-4-12 22:38:17

【名作欣赏】小小说佳作阅读与欣赏(1)(来自左岸的博...

目录:

本资料由牛马坡编辑整理,信息来源于各文学网站。

   (名作、佳作、名人、新人排列不分先后,陆续添加中。)

(1)杨晓敏《小小说领域最具影响力的120篇经典作品 》
(2) 红酒 《坯王》
(3) 凌鼎年 《酒酿王 》
(4) 夏阳 《一双红绣鞋 》
(5) 袁炳发 《枪案》
(6 )袁炳发 《软刀》
(7) 孙方友 《雅盗 》
(8) 孙方友 《女 匪》
(9) 孙方友 《小镇人物●刘邦宪》
(10)孙方友 《狱卒 》
(11)孙方友 《蚊刑 》
(12)孙方友 《小镇人物●雷老昆 》
(13)孙方友 《小镇人物 ●打手 》
(14)孙方友 《泥兴荷花壶 》
(15)孙方友 《水 妓》 
(16)孙方友 《牛黄 》
(17)袁炳发 《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
(18)孙方友《一笑了之》                  
(20)沈祖连 《小山村》
1、小小说领域最具影响力的120篇经典作品
      (杨晓敏个人观点)

《立正》许行;
《陈小手》汪曾祺;
《永远的蝴蝶》陈启佑;
《红绣鞋》王奎山;
《客厅里的爆炸》白小易;
《蚊刑》孙方友;
《行走在岸上的鱼》蔡楠;
《谁先看见村庄》黄建国;
《风铃》刘国芳;
《书法家》司玉笙。
《雄辩症》王蒙;
《伊人寂寞》陈毓;
《黄羊泉》谢志强;
《预感》滕刚;
《将军》刘建超;
《秋夜》于德北;
《苦秋》侯德云;
《越位》宗利华;
《甘小草的竹竿》邓洪卫;
《荒》非鱼。
《苏七块》冯骥才;
《逍遥游》聂鑫森;
《紫色人形》毕淑敏;
《讲究》孙春平;
《天上有一只鹰》修祥明;
《走出沙漠》沈宏;
《大山的情绪》曹德权;
《永远的门》邵宝健;
《一只鸟》芦芙荭;
《头条新闻》周波。
《水井在前院》林斤澜;
《永远的幽会》何立伟;
《海葬》尹全生;
《端米》刘黎莹;
《活着的手艺》王往;
《独腿人生》罗伟章;
《弧状人生》申永霞;
《半小时的故亊》陈永林;
《最后一颗子弹》奚同发;
《大鱼》安石榴。
《冬季》杨晓敏;
《天上垂下来一根绳子》沙黾农;
《唐家寺的雨伞》高虹;
《身后的人》袁怲发;
《记忆力》申平;
《木匠李直》海飞;
《厂子》曾平;
《刑警李卫兵》杨小凡;
《德富老汉的最后结局》胡炎;
《马不停蹄的忧伤》夏阳。
《与周瑜相遇》迟子建;
《怀念拥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墨白;
《潜浮》陆颕墨;
《小山村》沈祖连;
《威风》相裕亭;
《先生》魏永贵;
《玉子》郭昕;
《花匠老丁》安勇;
《雪祭》陈力娇;
《天浴》更夫。
《青龙偃月刀》韩少功;
《教堂的钟声》阿成;
《唐小虎的理想》王海椿;
《痕》陶纯;
《一只羊其实怎样》杨瑞霞;
《山乡的五月》金光;
《玉米的馨香》邢庆杰;
《幸福倒计时》李世民;
《最后一碗黄豆》王琼华
《蛇》宋以柱。
《莲池老人》贾大山;
《儿子的旋律》徐平;
《汗血马》魏继新;
《一座获奖雕像的诞生》马丁;
《两棵枣树》生晓清;
《爱的阅读》徐慧芬;
《刨树》赵文辉;
《断弦》雨瑞;
《修壶记》李永康;
《刀马旦》周海亮。
《莜麦秸窝里》曹乃谦;
《船工》吴金良;
《八爷》幽兰;
《与武松论英雄》珠晶;
《水中望月》秦德龙;
《化妆》秦俑;
《诗祭》陈敏;
《树叶绿的时候下了一场雪》高海涛;
《漂在河床上的麦穗》安庆;
《头牌张天辈》红酒。
《桥》谈歌;
《年集》赵新;
《端州遗言》郑洪杰;
《神匠》闵凡利;
《锄禾日当午》乔迁;
《旦角》江岸;
《风格》徐岩;
《谁怕谁》范子平;
《就要那棵树》伍中正;
《青岛啊,青岛》刘兆亮。
《天道》陈建功;
《打错了》刘以鬯;
《车站鹰雕》谢友鄞;
《茶垢》凌鼎年;
《拔牙》魏金树;
《你有多重要》孙道荣;
《苍蝇》杨崇德;
《叫你一声“哎”》刘立勤;
《木杈》张晓林;
《今天你微笑了吗》符浩勇。
《奇遇》莫言;
《心灵预约》刘玉堂;
《棋道》张记书;
《生死抉择》喊雷;
《1935年的羊》徐建宏;
《秋唱》谢应龙;
《雨中的祖父》牧毫;
《坠落过程》吴万夫;
《一碗泉》王培静;
《八号球风下》东瑞。

2、坯王【红酒】

  大柱是远近闻名的坯王。
  相思古镇上的人家盖房都会争着相请大柱,大柱脱的坯坚硬结实与众不同。别处盖房用青石砌根基,半人高时才摞坯垒墙。可用了大柱脱的坯,那些石料就省了,大柱的坯坚固的可与石料媲美。
  镇东头花戏楼隔壁卖膏药的瘸子老三不屑地说,土坯是土坯,青石是青石,没听说过土坯能和青石一样结实。老三走起来总嫌路不平,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大柱干活的地方,呲牙咧嘴憋了半晌劲也没搬起一块儿坯来。大柱见状一笑,取过一块儿坯,高高地举过头顶,使劲一摔,硬土地面上便被砸出个大坑。再看那坯,完完整整,还不带掉皮儿裂缝。瘸子老三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只顾竖起大拇指比划,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瘸子老三回过神儿后就把大柱叫成坯王了。坯王不是白叫的,坯王自有过人之处。大柱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稳稳当当往那儿一站,就是托塔李天王,两个拳头亚赛油锤,脱坯不用杵子。大柱的坯模整整比普通坯模大一倍,一下能装八块儿坯,充满湿土坯后足有七八十斤。别人脱坯图省事就地取土,可大柱总是不厌其烦地起五更到离镇子八里远的李家坡起土,说那儿的土质粘度大且细腻。最为当紧的一道工序是和泥,放水浸泡,反复踩踏,直把那土捣鼓的像麦子粉一样的暄腾筋道才肯动手脱坯。
  大柱将醒好的泥奋力摔打堆在一起,脱坯时,双手上前,卡满一捧泥,至模具前再忽地分开,左右开弓,把泥摔进坯模中,两只胳臂忽高忽低,上下翻飞,大拳头腾腾腾砸上九下,扎个马步,端起湿坯,往地下轻轻一磕,八块坯分两行就晾那儿了。
  清晨的太阳温柔到极致,即便是不眨眼地看它也不会刺伤眼睛。大柱扛着脱坯用的家伙什出现在杏儿家时,杏儿正站在窗户边那棵桃树下梳头,浓密的乌发瀑布般泻下,头顶上桃花夭夭,蜂飞蝶舞。阳光毫不吝啬地透过满树繁花,把杏儿的长发染成了七彩锦缎。大柱一阵眩晕,揉揉眼,定定神,才看清是个花一般的闺女。
  杏儿这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也不晓得让多少人惊羡。辫子长及腿弯处,乌黑发亮。一整天,大柱只闷头脱坯,衣裳甩在柴草堆上,贴身的那件白夏布褂被汗塌得精湿。他不敢再看杏儿,大柱的眼睛让这个长发妹结结实实的给弄伤了。
  杏儿来续过几次茶水,每次,大柱听见杏儿细碎的脚步声,心里就像揣了一百只兔子狂跳个不停。杏儿把辫子从胸前甩向身后时,辫稍扫着了大柱的胳臂,大柱一激灵,像过了电。
  杏儿说,大柱哥,看你脱坯就像听张天辈说书,你手里也拿着月牙板呢。大柱手没停,脸红得像刚飞到矮墙头上那只小公鸡的冠。
  坯王大柱在杏儿家脱坯,起早贪黑,一连干了半个月。杏儿她爹捋着山羊胡子,高兴地围着坯垜子转来转去,连声叫好。杏儿说,爹,是坯好,还是坯王大柱哥好?都好,都好。杏儿她爹一手拍着坯,一手端个红泥小壶朝嘴里倒水。杏儿说,那爹就把他招过来让他给咱家脱一辈子坯。杏儿她爹被茶水呛住了,咳了好大一阵子。
  杏儿她爹总想把杏儿嫁个殷实人家。坯王虽说有门好手艺,可一个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儿,终归是个泥腿子,不行不行,不能嫁他。
  瘸子老三家有个儿子在城里开店专卖膏药,据说生意好的不得了。前些日子回来进药,在河边儿碰见杏儿了,回来就央请他爹上门提亲,说:我进城那年杏儿还是个黄毛丫头,咋一转脸就出落成个天仙了?那长辫子,我的天哪,迷死人了。
  杏儿她爹看着瘸子老三家送来的聘礼,高兴地在屋子里待不住,一会儿功夫,端着个茶壶在镇子上走了八个来回。杏儿恼了,说要嫁你嫁,我就看上大柱哥了!
  杏儿她娘走得早,杏儿还有个哥哥,脑子不太灵光,就指望着杏儿的彩礼给傻哥哥娶媳妇呢。杏儿她爹比葫芦说瓢,声泪俱下,好话说了一河滩,总算稳住了杏儿。
  坯王自从认识杏儿,心里再也搁不下旁人了。坯王想,有了杏儿,这辈子算没白活。等忙过这阵子,就央人到杏儿家提亲,把娘留下的那支凤头金钗送给杏儿做聘礼。
  这天夜里,坯王大柱静静地躺在炕上,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想着杏儿要是把辫子盘成发髻,再插上金钗和红绒花该是什么模样啊?忽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大柱忙起身开门,杏儿跌跌撞撞地进来,抱住大柱就哭,坯王慌乱不堪。
  上弦月,像美人盈盈含笑的嘴角。今夜,因了这弯月,星空没心没肺地乐成了一朵花,它对杏儿大柱的愁苦浑然不觉……杏儿离去时,把两条乌黑的发辫齐根铰下留给了坯王。
  一所崭新的土坯房远离镇子,孤零零的立在南岸的柳树下,大柱从此不再帮人脱坯,整日待在坯屋里。有人在夜间见过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他,也不答话,只痴痴地望着远处。那里,有璀璨撩人的光,是城的灯,杏儿住那儿。
  来年八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塌了不少房屋,可相思古镇南岸那座土坯房却完好无损。据说,大柱在脱坯时,把杏儿的青丝秀发剪碎搅合在土中,每一块儿土坯都散发着杏儿的气息。
  如今,坯屋尚在,坯王不知去向……

3、酒酿王【凌鼎年】

  黄阿二的酒酿在古庙镇上老老少少都跷起大拇指,没有不说呱呱叫的。古庙镇人黄、王不分,大伙习惯喊黄阿二为“酒酿黄”,但听起来总像“酒酿王”,其实喊他酒酿王倒也不虚不谬。至少在古庙镇上,还没有谁做酒酿能做得过黄阿二的。
  黄阿二做酒酿,不用大钵头,而是用小钵头。据说小钵头酒酿比大钵头酒酿难做,因此做酒酿小生意的,都习惯用大钵头,不敢轻易改用小钵头,单凭这一点,黄阿二就区别其他做酒酿买卖的。
  古庙镇人只要一听那吆喝就知道是“酒酿王”的酒酿来了。别人喊“酒酿——卖酒酿来——”,他喊“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酒酿王的嗓音很浑厚,有一种穿透力,能穿过门墙,撞入人们的耳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能听到酒酿王的吆喝,他那极有韵味的吆喝可以说已成了古庙镇的一种文化风景,或者说是一种民俗。
  古庙镇的人偏好吃酒酿有些年历史了,来了客,端碗酒酿小圆子,乃待客的一种,既不破费多少,也还上得台面,那些老吃客十有八九认准酒酿王的酒酿。据他们说,一上口就能吃出是不是酒酿王做的酒酿。每每这时,黄阿二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满足来,一种得意来。用他的话说,有老吃客的这些评价,比吃人参还补。
  酒酿王的酒酿在古庙镇只嫌少,不嫌多,从来只有买不到的日子,没有卖不掉的日子。但黄阿二坚持每天只做三十小钵头,一小钵头也不多做,从无例外。通常他九点钟骑了黄鱼车笃悠悠地走街串巷,一路骑过去,一路吆喝过去。黄阿二常说:他做酒酿买卖,一半是为了能吆喝上这几声。只要每日里这么吆喝一嗓子,通体舒畅。若待在家里只吃不做,不吆喝,不出一个月保管憋出病来。黄阿二的酒酿常常是不到吃中饭就卖光了。下午,他或茶馆里坐坐,或澡堂城泡泡。
  黄阿二的话说:皮包水、水包皮乃人生的两大享受,神仙也不过如此。天长日久,他有了不少茶友、浴友,每日里聚在一起,嚼起来没有啥话题避讳的。有位老茶友对他说:“你的酒酿,牌子已做出了,生意这么好,何不多做点?”
  “我只一双手。”黄阿二说了这话再不多言。
  有位浴友替他出主意说:“那请一两个帮手嘛,你还可过过老板瘾呢。只要指点指点,指派指派,人又省力,钱又多赚,这等好事别人想觅也觅不来。”
  黄阿二默默半晌后说:“我这人命贱,自己不动手做,比死还难受。再说了,自己做放心。做好做坏,心里有底。”
  黄阿二依然那样不多不少每日里做三十小钵头酒酿。他的酒酿总比别家的甜,比别家的香,比别家的酒酿汤多,也不知他是如何酿的。问他有啥诀窍,他搔搔头说:“能有啥诀窍,凭良心做,凭经验做。”其他,他就实在说不出啥了。
  黄阿二的酒酿不论斤不论两,论钵头的,一小钵头一买,连钵头买也可,用锅用盆来倒回去也行。他的酒酿打出牌子,不挑不捡,顺着摆放的次序拿,若要比比看,挑挑看,他就不卖。老主顾都知道,黄阿二的酒酿钵钵一样,无需挑挑拣拣的,否则,咋叫“酒酿王”。有时碰到孤老太孤老头,只要买一点点的,黄阿二就取出一把毛竹片刀来,把小钵头里的酒酿一划二或一划四,你这次拿回家称是这分量,下回买,准仍是这些分量,从无短斤缺两的。古庙镇的人都说:如今像黄阿二这样信得过的生意人越来越少。
  有次,有一公司的总经理来找他定做五十小钵头酒酿,说有批上海客户慕他酒酿王的名,点名要吃他酿的小钵头酒酿。公司准备连钵头买,钱可以预付。
  黄阿二说:“可以。但每天只有三十钵头,若要五十钵头只能分两天交货。”
   那怎么行。公司总经理表示价钱上可以提高点。
   谁知黄阿二说做五十钵头质量上就难保证了,只能一天三十钵头。要就要,不要拉倒,没啥商量的。
  经理碰了一鼻头灰,心里一百个想不通,有赚不赚猪头三,这黄阿二死脑子一个。
  黄阿二已六十出头了,他坚持从年初一做到年三十,一天也不歇,但一钵头也不肯多做,似乎多做了一钵头就会坏了质量,坏了名声。
  听惯了黄阿二的吆喝,几回不听见,就有人问:“酒酿王这两天怎么没来?”往往这话还在耳边,那“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的吆喝声就传来了。
  最近,连着好几日未听到酒酿王的吆喝声了,仿佛生活中缺了什么。一打听,原来黄阿二病了。大家怪想念黄阿二的,几个老茶友、老浴友结伴前去看望他,进了门,大伙儿一起吆喝了一声:“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
  黄阿二听后浑身一震,他撑起身来说:“你们这一声吆喝,对我来说,比吃啥药都强,这不,毛病好了一半。”

4、一双红绣鞋 【夏阳】

  我是一双红绣鞋。
  六十年前的一个春夜,油灯将尽未尽时,我的主人——一个待嫁的苗女,把那根红丝线在指间一绕,打了个结,放在唇齿间轻轻一咬,算是完成了对我最后一针的刺绣。她取出另一只绣好的鞋,将我的左右脚合在一起。油灯下,我搁浅在桌面上,像两只小红船,两朵百合在我身上绽放如春。待嫁的苗女,托着香腮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悄然漫上了一层红晕。
  这时,灯碗里油干了,火苗微微地颤了两下,灭了,一缕青烟在月色里袅袅升腾。待嫁的苗女一把将我拥入怀里,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偎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体香,一如春天阳光的芬芳,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黑暗中发出几声哧哧的笑,搅得一团月光在窗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那个春天,她出嫁,我随她来到了夫家。
  她一身盛装,在众人的簇拥下,绣裙簪珠,衣华钗明,冠上的饰品,佩戴的银器,丁零零作响。随着她轻移莲步,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禁不住啧啧称奇。我镶着金丝边的红鞋面上,两朵百合在阳光下怒放,晃动着炫目的光泽。
  我知道,今天是她的嫁日,也是我的节日,我们一生,只为这一天。
  三天后,我被放进了箱子的最底层。在她合上箱盖时,我读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盛开着恋恋不舍的甜蜜。
  我在黑暗里一躺就是六十年。即使被压在箱底,时光的灰尘依然抚摸着我的身体。
  六十年后,当我重见天日时,我所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游客,陌生的熙熙攘攘,还有陌生的各地方言在街头汹涌。这一切,让我有些惶恐。我的主人已经老了,岁月把她雕刻成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妪。我被悬挂在街边的墙上等待出售。而她,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靠着墙打盹儿。时光,在这个午后停顿了。
  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子,在我主人面前停下脚步,注视着我,久久地,不肯离去。最后,女子推了推我的主人,问,阿婆,这个,卖吗?
  我的主人将醒未醒,点了点头。随即,瞥了那女子一眼,顿时惊呆了。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盯着那女子,好一会儿,说,你……试试……合脚不?
  当女子把我穿在脚上,显得是那么的熨帖,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就像是天生为她做的一样。她让我在半个多世纪后,掸去岁月的尘埃,重新焕发出生机。这女子站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眼睛微微地眯着,来回转动身体,细细地打量我,任凭融融的阳光扑簌簌地跌落在她身上,跌落出一种久违的香气,让噪杂的大街顿时变得安静。她的美丽与娴静,让时光倒转,一如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的主人呆呆地望着她,像面对从前那个待嫁的自己一样手足无措。女子问,阿婆,我想买,多少钱?
  我的主人摇了摇头,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晃着,说,不要钱,送给你。
  女子怔了一下,说,那不行,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的主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豁着没牙的嘴笑了,说,我只送该送的人。
  我的新主人叫麦苗。我跟随麦苗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来到一栋豪华的孤零零的别墅。这里,是我的新家。
  一个午夜,窗外华灯璀璨,灯火未眠。麦苗没有开灯,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哭泣。我躺在她身后的席梦思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我的旁边,是一袭白色的婚纱,还有一双镶着红宝石的高跟鞋,它们在窗外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高贵的光芒。我和它们相比,像一对丑小鸭,滑稽丑陋。
  麦苗哭得很伤心,如水的月光洒着她的半边脸上,泪眼蒙眬。
  她把我贴在脸上,摩挲了很久,最后把我的左脚小心地包好,搁进了衣柜的最底层,另一只——我的右脚,被放进了一个准备邮寄远方的包裹箱里,还塞了一张纸条。在麦苗即将合上盖子的一刹那,一颗带着她体温的泪珠掉落下来,菊花般洇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体味到了她对我的眷恋,是如此的深情。
  我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里。相伴六十年后,两只鞋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我倍感孤独。我无法预知我的左脚和右脚是否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那张纸条上写着: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5、枪案【 袁炳发】

    郭爱成与陈子和是战友也是好朋友,确切地说,是有过换命之交的那种好朋友。
  在第一次解放四平的战场上,郭爱成替陈子和挡过炮弹片;辽沈战役时,陈子和又替郭爱成挡过一枪。
  从此,俩人成为胜似亲兄弟的好朋友。
  俩人一同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到同一座县城工作。
  郭爱成被分配到公安局,陈子和被分配到县政府的机要室。当时俩人都是单身,住在一个寝室,上班一起走,食堂一起去。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陈子和的身边多了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
  陈子和对郭爱成介绍说:“她叫许玲,是我们机要室的机要员。”
  陈子和介绍完之后,郭爱成的眼睛就很快地在许玲的全身上下扫了一遍。
  扫完一遍后的结果,让郭爱成不由地在心里暗自赞叹:一个漂亮的好姑娘!
  郭爱成就问陈子和:“她是你对象吧?”
  陈子和红着脸忙辩解说:“不是,许玲只是我的同事。”
  之后,两个好朋友之间又多了一个朋友许玲。三个人一起出入食堂,偶尔还轮流做东,去县城里的小酒馆。
  许玲不会喝酒,就坐在他俩的对面,看着他们喝酒,听他俩讲打四平和辽沈战役的往事。
  有一天,他们三人又在一起吃饭时,陈子和突然对郭爱成说:“爱成,我向许玲求婚了,她答应嫁给我了。”
  这一消息的宣布,挺让郭爱成吃惊,他看了一眼许玲。
  许玲便点点头,羞着脸补充道说:“嗯,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听完许玲的话后,郭爱成当即举杯:“来,我先祝贺你们!”
  郭爱成又把脸转向许玲,说:“你的眼光没错,子和是个好同志。”
  许玲听后,羞着脸低下头。
  不久,陈子和与许玲在县政府的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过后,在许玲发糖块的间隙,郭爱成把许玲叫到一边,很亲昵地摸了一下许玲的手,说:“许玲,其实我也喜欢你,只是没有子和那种勇气,向你求婚。”
  许玲听后,先咯咯地笑,然后说:“幸亏你没求婚,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你的。”说完又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郭爱成双手抱肩,皱着眉看着许玲跑开的背影。
  那一刻,郭爱成好像还在许玲的背影中,看到了那两个羊角辫仿佛在往上翘。
  转过年的夏天,许玲生下一男孩,陈子和喜不自禁,给儿子起名陈跃进。
  郭爱成买了一斤红糖,送给陈子和,算是给许玲的月子礼。
  一天下午,郭爱成和陈子和一同去参加县里大修厂的炼钢义务劳动。搬了一下午的铁,俩人都累得腰酸腿乏。
  傍晚,劳动结束时,郭爱成就提议说:“子和,今晚到我那喝酒去。”
  俩人是在郭爱成的寝室喝的酒。喝着喝着俩人都喝热了,郭爱成解开衣服扣子散开怀儿,还把手枪放到了桌上。
  期间,俩人你去我回的去了几次厕所。
  喝到最后,俩人才发现,桌上的那支手枪不见了。
  俩人顿时酒醒大半,在屋内各处翻找,终未找到那支枪。
  公安局的值班室内,值班人员做了案情登记后,并立即把情况通过电话向公安局长做了汇报。公安局长指示,立即组织警力,保护好现场,查找丢失的枪。
  警员们折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那支丢失的枪。
  公安局成立了枪案调查组,开始对郭爱成、陈子和隔离审查。
  审查时,郭爱成其它不说,只说一句话:“我还能自己偷自己的枪啊!”
  这样,调查组便把审查的重点放到了陈子和的身上。
  陈子和也是其它不说,只说一句话:“我没有偷枪。”
  审查无果,最后经组织研究决定:郭爱成留职察看,陈子和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农村老家。
  许玲为了爱情,毅然辞职,跟着陈子和回老家种地。
  陈子和夫妇临行的前一晚,郭爱成在一家小酒馆给他们辞行。
  酒桌上,郭爱成向陈子和夫妇就丢枪一事表示了歉意。
  陈子和说:“不怨你,这都是命啊!”
  ……
  岁月如流水,一晃十多年流过去了。
  已成为公安局长的郭爱成,每天都被红卫兵推到大街上游行批斗。
  没完没了的批斗,让郭爱成心力交瘁,痛苦不堪。
  一天夜里,郭爱成趁人不备,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便偷偷溜出县城,走在了去往陈子和家的路上。
  到达陈子和家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战友重逢,悲喜交加。
  郭爱成望着陈子和夫妇一脸憔悴的面容时,他突然大声哭了。
  三个人又像当年那样,许玲坐在他们的对面,看他们喝酒,听他俩讲打四平和辽沈战役的往事……
  一声枪响,打破了村子黎明前的寂静。
  陈子和、许玲被枪声惊醒,他们急忙穿衣朝枪响的方向跑去。
  在村东头的田地边,郭爱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陈子和发现,郭爱成手里握着的那支枪,竟然是当年丢失的那支枪。
  陈子和很吃惊地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此时,许玲想起了什么。
  至此,1958年的枪案,十年以后才得以真相大白。

6、软刀【袁炳发】

  王爷,今年不大,三十有七。
  叫他王爷,是因为他在柳城商界中,已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黑白两道通吃。
  早些年,王爷是靠做服装生意起家的。
  创业时期的王爷,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他经常要乘三天两夜的火车去南方看货,挑选服装的版式,如果遇到合意的同版服装,他又要从城东的服装厂跑到城西的服装厂,进行多次比较,选择质量同等,价位较低的那家服装厂订货。
  就这样,王爷如此南方北方的跑了五、六年。
  那些年,为了服装生意,王爷的罪真是没少受,但最后还是把夫人赔了进去。
  夫人徐美丽,是王爷相恋多年的中学同学。王爷允诺徐美丽,等赚到一百万元的时候,就在柳城做那种“家门囗”生意,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她。
  结果,没等王爷赚到一百万的时候,徐美丽却和一个先王爷有了一百万元的男人上床了。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王爷最好的朋友。
  为此,王爷伤心了好一阵子。和徐美丽离婚后,王爷立志一定要在生意上干出个样子来,然后再考虑婚姻问题。
  王爷在离婚的最初那几年,喝醉了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女人没有真情,男人不讲意气,只有钱是真的。
  成功后的王爷,现在依旧是独身一人。
  有一次,王爷去一家新开业的车行洗车,竟然看见了徐美丽正在给别人擦车。
  此时的徐美丽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妖娆风采,不但行动迟缓,身形也变得臃肿难看。
  王爷立即找出太阳镜戴上,瞟了一眼徐美丽,便迅速将车驶离洗车行。
  王爷回到家,站在镜子前,足足看了自己十分钟。
  因为一直健身,做户外运动,王爷的身材保持的相当好,一身名牌休闲服,把王爷衬托得气宇不凡,帅帅气气,浑身上下充满着成功男人的自信。
  在镜子前又看了会儿后,王爷突然烦躁地将衣服扯下,狠狠地甩到地上。
  之后,将整个人颓进沙发,不再做声。
  第二天,王爷通知各路朋友,帮他留意一下年轻漂亮的女孩,他王爷要交女朋友了。
  于是,形形色色的美女开始走进王爷的生活。
  第一位是教师。
  王爷先是带文静的女教师去旋转餐厅吃西餐,吃完西餐后,王爷又带女教师开车去兜风。本该送女教师回家了,王爷却提出,送她回家之前能不能先去车行洗下车。
  女教师是有涵养的人,抿嘴一笑算是答应了。
  于是王爷把车开到车行,交给徐美丽刷洗,自己则带着女教师去车行外的路灯下谈笑风生。
  徐美丽往下拉低了头上的工作帽,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王爷注意到了。
  徐美丽刷完车,不声不响的收钱。
  “先生,10元。”徐美丽说。
  “不用找了。”王爷在厚厚的钱袋里抽出一张百元票。
  王爷很绅士的为女教师打开车门,又轻轻关上车门,这才驾车驶离车行。
  那晚分别后,王爷没再联系女教师。
  经朋友介绍,王爷又认识一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白领美女。
  王爷先是请白领美女看了场电影,之后又带美女去参加了一个拍卖会。在会上,王爷还亲自拍得一付古董手镯赠与白领美女。
  王爷将这付手镯给美女戴上时,难得的是,王爷竟在这位快奔三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抹红晕。
  于是,王爷又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只有钱是真的。
  王爷提出想去车行洗下车,白领美女二话不说的点头。
  王爷依旧将车交给徐美丽,自己则带着美女在不远处耳撕磨面的柔情。
  “先生,10元。”徐美丽说。
  “不用找了。”王爷和上次一样,依旧是抽出一张百元票。
  之后便带着白领美女,扬长而去。
  当王爷又一次带着一位红粉来到车行的时候,王爷却很意外地没有发现徐美丽的身影。
  车行老板告诉王爷,徐美丽不在这里干了。
  车行老板又交给王爷一个信封。
  王爷当即展信:涛涛(王爷乳名),你不是个爷们儿!
  信封里还有徐美丽返给王爷的一百八十块钱。
  当夜,王爷一个人在一家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小小说选刊》2010年19期.

7、雅盗 【文:孙方友】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得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之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起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着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为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愤愤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
  赵仲飞前一步,捡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的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读画——读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读得泪流满面……

8、女匪 【文:孙方友】

    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豫东一带活跃着一支女匪。队伍里多是穷苦出身的姑娘,而匪首却是位大家闺秀。至于这位小姐是如何沦入匪道的,已无从考究。她们杀富济贫,不骚扰百姓。打舍绑票,也多是有钱人家。
  女匪绑票不同男匪,她们大多是“文绑”,极少动枪动刀。先派一位精明伶俐的女匪徒,化妆一番,潜入富豪之家当女仆,混上半年仨月,看熟了道儿,定下日期,等外围接应一到,便轻而易举地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然后托中人送书一封,好让主家准备钱财。
  这一年秋天,她们又抱了陈州一富商之家的独生子。那富商是城里的首富,已娶了七房姨太太,方生下这一后嗣。七夫人很有学识,见娇儿被绑,悲痛欲绝,几经思索,便给女匪首写了一封信:
  我愿意长跪在您面前哀求,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把孩子安全地还给我,免除我的痛苦。我以一个母亲和你同属女性的身份,请你三思你所做的事对我全家造成的伤害。我要回孩子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来换回我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你的条件。
   女匪首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很是欣赏,一时来了兴致,便回信一封:
  我不愿跪在任何人的面前,我也不愿别人跪在我的面前。我只请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把我所需要的东西安全地送给我,免除我的人生之苦。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请你理解你我命运的不同!一哲人说:谁都希望不跟着命运走,到头来,命运却又主宰着那么多人!由于命运之神把我推上了匪道,因而我需要生存和向一切富人报复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保全你的儿子,请你拿出三千大洋来,于本月×日在我随时通知你的地点换回你的儿子!为保险起见,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夫人接到女匪首的信,颇为惊讶!她万没想到女匪首竟也如此知书识礼,文采照人!她产生了见见那才女的心情,当下准备三千大洋,等到匪首的通知,亲自坐船去了城东的芦苇荡里。
  女匪首并不失约,等观察四下无动静后,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一只小船上。大红斗篷,迎风招展,于碧绿的青纱帐中,犹如一朵硕大的红牡丹,映衬出眉目的秀丽和端庄。七夫人惊愕片刻,才发现那个曾在她府上当过丫环的女匪正逗着她的孩子玩儿,她那颗悬挂的心才落了下来,忙让人亮出大洋,让女匪首过钱。女匪首笑笑,打出一声呼哨,芦苇荡里旋即窜出一叶小舟,上面有女匪二,各佩枪刀,接过大洋过了数,又箭般地驰进芦苇荡的深处,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里。这时候,只见女匪打了一下手势两船靠拢。那女匪递过孩子,交给夫人。可万没想到,孩子竟不愿找他的生身母亲,又哭又嚎,紧紧地搂抱住了女匪的肩头。
  夫人惊诧万分,痛心地流下了泪水,对女匪说:“万没想到,你们首先绑走了孩子的灵魂,令我颤栗!”
  女匪首大笑,说:“孩子毕竟是孩子,每一个女人向他施舍母爱,他都将会得到温暖!尊敬的夫人,这些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常言说:生身没有养身重!你想过没有,当你抱走你儿子的时候,我的这位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夫人抬起头,那女匪正在伤心地抹眼泪,好似有着和她同样的悲哀!
  夫人感动了,对女匪首央求:“让这位妹子还回我府当丫环吧?”
  女匪首望了夫人一眼,说:“由于她已暴露了身份,我认为不太合适!你若想让你的儿子乐乐地回去,夺回那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几日!”
  七夫人秀眉紧蹙,迟疑片刻,毅然上了匪首的小舟……

9、小镇人物:刘邦宪【文:孙方友】

    刘邦宪很瘦,外号“老干”,是那种皮包骨头埋在粮食堆里也吃不胖的人物。
  刘邦宪旧社会在西北军里当过传令兵,至今还有走路着急的毛病。几个人一同走路,他总是比别人快许多。相书上称这种人为“急慌命”,一辈子为生活奔波,没什么福气。仿佛是印证相书秘言正确似的,刘邦宪从小失去父亲,随母亲嫁到颍河镇,人称他为“带肚子”。19岁那年当兵,在军队里混了七八年,回来才同一个瘸女人结了婚。那女人为他生了一男一女,不料在刘邦宪60岁那一年,儿子死了老伴儿也死了。好在他的女儿嫁给了镇里的一个后生,他才有了依靠。
  过去,我家和刘邦宪家是一个生产队。文化大革命中,我常替父亲给队上看红薯。那年月生产队里的红薯很金贵,用窖藏了,为的是开春育红薯苗儿。所以挑选看护人员时,很慎重,最后就挑上了我爹和刘邦宪。红薯窖一般都是挖在离村子不远的田野间,搭的有窝棚。刘邦宪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地去。我走到的时候,他已在门口抽烟。等我铺好被子,他才弓腰钻进窝棚睡觉。有时候高兴了,他就给我讲西北军的事,唱上几段京剧。他最拿手的是马连良的《甘露寺》,把马派唱腔学得惟妙惟肖。他说他见过马连良,当年马连良去西北军慰问,他抬着汽灯随着戏班子半月有余。他说他还见过别的什么名伶,说完了又给我唱了一段“一马离了西凉界”,只可惜还未等他唱完,我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不想到了清理阶级队伍那一年,从兰州过来一份敌伪档案,上面有刘邦宪的大名,官衔是少校军需。清理阶级队伍时镇上成立的有“群专指挥部”,民兵们把刘邦宪押到指挥部内,审了几次,刘邦宪全承认了。这一下算是把镇人给震惊了。原以为是个小人物,没人看得起他,却原来是个大人物!所以人人皆佩服阶级敌人狡猾,隐藏得好,瞒住了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刘邦宪被送进县城,大约关了两个多月,又放了回来,说是刘邦宪虽然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少校军需,但近年来只是隐瞒自己的罪恶,并没有进行新的破坏活动,所以要宽大处理。最后定为“划而不戴”——就是坏分子帽子一旁搁着,先不戴,以观后效,如若不老实,立刻就划为敌我矛盾。
  虽然刘邦宪是“划而不戴”的准坏人,但人们看他的目光一下变了。谁说人家没福,人家可是享过大福的人。走路急慌是军训训的了,走路不急慌能当上少校军需?瘦怎么了?林彪瘦,不照样当大官?观念如此一转,过去喊他“老干”的人开始喊他“邦宪爷”了。队长有了想不通的事儿,也开始向“邦宪爷”请教了。谁家娶媳妇,也开始偷偷请“邦宪爷”了。为啥?人家当过少校军需,见过世面。
  不料第二年春,从县上来了两个人,专程到东街开了个群众会,说是真正的少校军需刘邦宪不是这一个,而是镇东刘村的刘邦宪。因为那份敌伪档案上只写颍河镇刘邦宪,而刘村也归颍河镇管辖。更重要的是当时这个刘邦宪一切都承认了,赶巧他又当过西北军,所以才造成这样的误会。
  这一下,人们像受了愚弄,都用大梦初醒般的愤怒目光望着刘邦宪。刘邦宪这时才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忽”地站了起来,上前拉住了那两个人的手,大声疾呼道:“你们这是冤枉我呀,我可真当过少校军需呀!”
  县上人觉得很奇怪,问:“你怎么争当阶级敌人呢?你说你是少校军需,你把军需的‘需’字写出来让我看一看。”
  刘邦宪不认几个字,一下傻了眼。
  县上人很轻蔑地望他一眼,冷笑了一下,扭脸走了。
  众人都朝刘邦宪吐口水,骂:熊样儿,还想当少校军需哩!
  从此,刘邦宪在人们心目中又变成了一钱不值的“老干”。

10、狱卒【文:孙方友】

    陈州贺老二,老两口都是狱卒,专看死囚。无论男女,只要一犯死罪,剩下的日子统归贺老二夫妇管辖。人之将死,有什么要求,官方尽量答应。所以,贺老二夫妻做的是善事。
  贺家原是大户,家道中落之后,贺老二便托父亲的生前好友谋了这个"阴阳差"。开初,是他一个人干,后来突然来了个女人犯了死罪,诸事不方便,经上方批准,妻子也便有了零差。女人犯罪率低,女狱卒多为临时。但无论如何,夫妻俩挣下的银钱也足能混饱肚子了。
  由于贺老二识文懂墨,每遇到死囚有遗言,多请他落个笔记。贺老二自幼写仿,扎下了童子功,所以字很帅。被杀的人多是阳寿还长,自然有话要说。慢慢地,这便成了一条规矩。每有刑事,不等犯人相问,他就端来笔墨纸砚,隔着牢门问死囚:有话留下吗?
  这情形就显得悲壮。所以,陈州至今仍流传着一句十分恶毒的咒语:有话你就留给贺老二说去!
  这一年,死牢里又关了一名死囚。死囚姓白,叫白娃。白娃很年轻,还不足十八岁。他是城南颖河边人,由于家贫,十五岁就随陈州名匪王老五拉杆子,月前攻一个土寨的时候被官方生擒。因当时正闹捻军,无论大小,无论男女,单等秋后处斩。
  白娃赶上了火候,单等秋后处斩。
  贺老二就很可怜白娃,觉得他年纪轻轻,又是苦命人,便处处照顾他,他对白娃说:“娃子呀,只要你不逃跑,吃啥我给你弄啥!”
  白娃哭了,说:“大伯,我啥也不想,只想活命!”
  贺老二一听犯了难,无奈地说:“俺百条都能帮你,唯有这命保不得!你既然惜命,为何当初下黑道呢?”
  白娃泪流满面地说:“我从小没爹,是娘苦心巴力把我拉扯大。十五岁那年,远房二叔劝我外出随他做生意,谁知出来竟是干土匪!大伯这次若能救我出去,我饿死也要走正路!”
  贺老二同情地望着白娃,许久了才摇了摇头说:“孩子,晚了!一切都晚了!”
  白娃一听,痛苦欲绝,从此不吃不喝,说是宁愿活活饿死,也不愿让母亲看着儿子上刑场!
  贺老二好说歹劝不济事,就觉得很犯愁,回到家时,也把不住长吁短叹。老伴见他精神不振,问其原因。他长出了一口气,对老伴说了实情。老伴也是个好心肠,听后也禁不住为白娃担心。
  老伴说:“娃子就剩下这么点阳寿,总不能让他活活饿死呀?”
  “我也是这么想,可就是劝他不醒哟!”贺老二满面愁容。
  “都怪你把话说太死,让他少了盼想!”
  老伴嘟囔老二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想个办法,让他活过这几天!”
  贺老二望了老伴一眼,半天没吭一声。他觉得老伴说得有些道理,便开始想办法,想了半宿,终于有了好主意。
  第二天,他摊纸磨墨,模仿匪首王老五的口气写一封密信,大意是说到白娃出斩那一天,众弟兄将化装潜入陈州劫杀场……信写好,他让老伴化装一番,佯装是探监,把信卷进烙馍里,偷偷给了白娃,并暗示说吃烙馍的时候要小心,免得噎了喉咙。趁守牢的兵丁不在,老太婆便谎说自己是王老五派来的,暗暗说了劫法场的事,并安排白娃说:“王大哥说,要你这阵子养壮身子,到时候省得误事!”
  白娃不认得贺老二的老伴,信以为真,偷偷打开馍,果见一信,更是深信不疑。他虽不识文墨,但他从老太婆口中知晓了内容,顿时来了精神,他把那信当成了救命符,贴在胸前,一口气吃了五张大烙馍。
  从此,白娃精神大变,猛吃猛喝。贺老二夫妇见他再不愁生死,心中也高兴,想法生点儿照顾他。
  白娃吃得白胖。
  不久,时近秋月。眼见白娃没几天阳寿了,贺老二特地找到刽子手封丘,安排说:“白娃是个苦命的孩子,行刑时千万别让他多受罪!”
  为让白娃充满生的希望,临刑前一天,贺老二又派老伴探了一回监。贺妻特给白娃做了好吃的,悄悄送到牢房,对白娃说:“孩子,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老太婆扭脸就落下了泪水。
  拉出白娃的时候,白娃精神昂扬,不像别的死囚,一脸阴气。他满面含笑地跪在刑场中央,双目充满希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直到封丘手起刀落,白娃才含笑入九泉。那颗落地的人头倔强地离开了身子,在刑场里滚动了一周--那溅满血花的脸上笑意未减,充满希望的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扫来扫去……

11、蚊刑【文:孙方友】

    陈州城四周皆是湖,万余亩,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誉。湖内蒲草丛丛,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虫。傍晚时分,那蚊虫便密匝匝飞出,团团而来,团团而去,云集之处,铺天盖地,“嗡嗡”之声,能传百步之遥。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呆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艺儿最怕叮,肿得透明,屙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浮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法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七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净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
  ……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眼肿脸胖,竞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他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叹。
  匪首顿悟,当下就放了贾知县。

12、小镇人物:雷老昆【文:孙方友】

    雷老昆是北街人,解放前被人尊称为雷三少。改那年虽未枪毙他,但让他给死囚陪过罪。所谓“陪罪”就是开斗争会时也给他插上亡命牌,然后与该枪毙的人一齐拉到法场。事先知情人全保密,陪罪的人却不知道。雷老昆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结果枪声还没响,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就落下小便失禁的毛病。
  听上辈人说,雷家先人曾是镇上首富,连皖地界首城里都有他们的生意。雷老昆的父亲叫雷大宇,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一齐上,不久就将家业败了大半。亏他死得早,总算给雷老昆留下上百亩好地。雷老昆掌家之后,惨淡经营,一心想兴家置业,光复宗室,不想时赶兵慌马乱的年月,家没兴起,反倒落下一顶地主帽子。挨斗争不说,还过了一回“鬼门关”,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整日活得提心吊胆。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雷老昆已年过花甲。由于属“地富反坏右”之列,仍要下大田干活,接受改造。每逢开会,还要拉到台上亮相。有一回,造反派斗争一个地主婆,让其他坏分子陪斗。他看到“革命群众”先让那地主婆“坐飞机”,然后揪她的头发。头发带着血丝,一缕缕地被揪下来,“寒”得雷老昆又尿了裤子。散会后回到家中,眼睛里还满是恐惧,脑袋里全是那地主婆带血丝的头发。他悄悄试着揪自己一缕儿,疼得钻心了,头发还没揪下,禁不住更加害怕,急忙跑到理发店,说要剃光头。理发员警惕地望他一眼,问:“你不是北街的雷老昆吗?”雷老昆急忙点头又哈腰,连声说:“是是是。”那理发员冷笑一声说:“上头有指示,五为分子一律不准剃光头!”雷老昆一听这话,面色顿时苍白如纸,惊恐地望了那理发员一眼,急忙跑回家,对儿子说:“快,快!快给我剃光头!”儿子不解地问:“你剃光头干什么?”雷老昆说:“你没看今日斗那地主婆,头发全被揪光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了我们,咱要有个防备。不但我剃,咱全家都要剃!”儿子说:“没剃刀怎么办?”雷老昆想了想说:“用镰刀。”儿子迟疑片刻,最后寻出镰刀,在石头上磨得飞快,试着给雷老昆剃了个光头。雷老昆摸摸光头,放心了不少,心想就是轮到自己挨斗别人也休想揪他的头发。接着,他命令老伴与儿子们都剃光头。老伴儿担心地问:“你们男的剃光头好说,我一个女人家剃了光头咋出门?”雷老昆厉声说:“你知道个啥?西街那地主婆今儿个满头头发被揪了个净光,一缕儿一缕儿都带着血丝,我离她最近,看得最清,满头都是血珠子!你若不怕你就别剃!”老伴早已吓白了脸,连说我剃我剃!雷老昆又说:“另外,他们还让发主婆坐飞机——坐飞机你知道不?就是这个样儿——”说着他就开始给家人表演“坐飞机”:将又手平伸,使劲儿朝后,头颅朝前,像个欲飞的大鸟。由于用劲儿过猛,差点儿摔倒。这时候他才知道“坐飞机”也极残酷,应该先练一练,便对两个儿子说:“来,帮我练飞坐飞机。”说着就伸出了两只胳膊:“要下恶劲儿朝后扳!”两个儿子不忍心,怏怏地不敢上前。他一看儿子踌躇,很是动怒,吼道:“你们下不去狠手是不是?可到了那时候,没人会可怜你!从今天开始,不但我练,全家人都要练!我告诉你们,没一身硬功无,怕是都过不这个坎儿!快过来!”两个儿子拗不过,只好走上前,同时架起了他的双臂,朝后掀着,又用另一支手扳着他的头颅。看扎好了架式,雷老昆喝道:“对,就这样。使劲,使劲!”可是,儿子们,仍是下不了狠手,为此他很泄气,大   骂儿子不懂世道儿。最后他寻到根木棍,架在肩上,双臂缠在上边,昂起头——他顿时五脏六肺全都挪了位,双目里也金星乱冒,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一下,他方知道“坐飞机”比揪头发更残酷,心想若这一招儿练不好,若到台上被人批斗一回,非完蛋不可。从此,他便天天练习这一招儿。
  可令雷老昆料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个秘密被一个名叫二旦的人发现。二旦姓胡,叫胡二旦,与雷家是隔墙邻居。这胡二旦是选反派里的小头目,他发现老地主天天练习挨斗又命全家人都剃了光冰,很是可疑,便汇报给了更大的头头儿。大头头们一听,觉得这雷老昆心中肯定有鬼,要不,为何要时刻准备着挨斗?是不是家中的浮财在土改时没挖净?是不是与台湾有什么联系?如此一上纲上线,阶级斗争的目光一下就亮了许多,当天就召开了批斗大会,不但要将雷老昆揪上台,而且还揪出他的全家,要他们交待出浮财和手枪,要他们交待出电台和密码,从中寻找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不想事情不凑巧,恰在这时候上头来了紧急命令,说是从北京方向来了一群“五一六”分子,要全体造反派到公路上拦截。于是,斗争雷老昆的事情就搁浅了。尽管如此,但还是有知情人将此消息偷偷告知了雷老昆,说是今晚的批斗会必开无疑,要他做好心理准备。雷老昆一听,顿时眼睛里放出光茫,用极有预见的目光望了望老伴儿和两个儿子,说:“怎么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说过,命全家人不准吃饭,要加紧练习“坐飞机”,并说:“这叫临陈磨枪,不快也光!”接着他还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除去雷老昆,全家人早已陷入了恐怖之中。他们先用镰刀又将头刮了一遍,然后就到院里练习“坐飞机”。就这样一直练到半夜,仍不见有人来揪他们。大伙儿都有点坐不住,尤其是雷老昆,更显得迫不及待,仿佛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心中又紧张又激动,耐不住地在院里来回“走柳儿”。一会儿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朝外窥视,一会儿又像狗一样将耳朵贴在地上听声音。
  那时候已近午夜,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熬不住,都和衣而卧了。唯有雷老昆,毫无睡意,等待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满脑子全是批斗会上的情景,想象着造反派们揪他头发揪不住的尴尬,让他坐飞机他胜似闲庭信步,把不住暗自得意。由于这种稳操胜券的心理作怪,他越发渴望那一刻早点到来,最后索性将大门洞开,将室内的灯点亮,一副迎接批斗的得意之意。只可惜,大门外一直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全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那种。雷老昆急得头上冒火,在大门外转来转去。就这样一直捱到东方发亮,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
  不想憋在心中已久的话一经喊出,脑代一下胀大,失去了控制,似长堤崩溃一般,一泻千里,好生痛快!而且越喊越想喊,越喊越不能自己——他从东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直喊得一镇恐怖.

13小镇人物:打手【文:孙方友】

    打手姓袁,叫袁四,文革兴起那年二十几岁。他爹叫袁甲,外号袁鳖,雇农出身,好吃懒做,与人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人家。土改那年,他参加了贫农团,斗地主特狠,破鞋底子上扎钉,打在人身上一拉掉肉丝儿。那年袁四才几岁,袁甲就教儿子斗地主的小少爷,让地主羔子手握炮仗他点燃,不炸个血肉模糊不罢休。当年贫农团为挖浮财,常用些非常手段。袁甲为表现自己捞个官儿干干,就经常花样翻新。他的拿手戏除去鞋底扎钉外,还有一招儿叫“添麻坑”。就是烧一锅滚油,让地主的脸面对着热油锅,再朝油菜锅里点水。热油见水就炸,炸到脸上就起燎泡,燎泡好了就成了麻坑。这一招儿尤其对地主老婆和姨太太起效果,总能挖出不少浮财。但交待之后仍不放过她们,最后还是要落下麻坑。袁甲为此还真当上了民兵队长,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因睡地主的小老婆被撸了职。
  由于袁甲的名声太低,影响了袁四的婚事,父子俩个是光棍两条。文革一开始,袁四便参加了造反。造反派自然离不开这类人物,便让他充当打手。
  袁四打人,不同他爹。他爹招儿太阴太损,毁人不说,也给自己换来了恶名声。袁四曾多次公开声明,他不是他爹袁甲,而是新社会长大的新一代,打人也要讲个水平和档次。袁四说他打人只用手,别的什么也不用。袁四的双手不是一般的手,平常时候,他每天都用双手打树,镇东官道两旁的大柳树树皮被他打光了许多。原来这袁四年近三十找不到老婆,心里又急又愁,夜间睡不着觉,就到公路上拿树发泄。久而久之,那双手就布满了茧子。原想没什么用处,没想这一下派上了用场。每当斗争会开到高潮时,袁四开始上场,大喝一声,把批斗对象当耙子,左右开弓打上一阵,被打者至少要断掉几根肋骨。袁四的名声很快就传开,周围几个县的造反派都来相请。袁四也打上了瘾,几天没“活”就手痒。
  这一年,县文化局揪出一个女局长,女局长原在县剧团演戏,长得很漂亮,后来因与一个抓宣传的县委书记相好,被一步步提了上来。文革中揪出那个“骚”书记之后,自然也将她捎带了。只可惜,由于女局长长得确实太漂亮,平常作风又不太检点,裤腰带松一些,不但人人爱她,她也爱人人。造反派将她揪出后却下不了手,尤其是一开斗争会给她列罪状时,她不但不低头认罪还抿嘴笑,她这一笑不当紧,将要打她的人手都笑软了。古时候有貂婵能将关公的刀笑掉之传说,不想现在成了现实。但是,要想将那个骚书记斗倒斗臭,这个女局长是关键人物。县里的造反头头给文化局的造反派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这个女局长。无奈,文化局的狗头军师就向领导献计,请来袁四来加强斗争力量,打开一个新局面。
  袁四被吉普车接到县城后,住进了县招待所,而且是个单间,吃饭不定量,当晚还让他喝了半斤白干酒,为的是让他提足精神修理人。斗争会未开之前,造反派担心袁四看到女局长的漂亮容颜也下不去手,便给女局长来了个女扮男装。不料造反派内部的一个看守平常就暗恋女局长,深怕这回被借来的打手打坏了,并听说此打手掌法厉害,便想了个鲜招儿,偷偷在女局长的棉袄里扎了十几颗钉子。那钉子一寸多长,全是尖儿朝外,似露非露,心想只要那打手一用力,钉子就会扎得他手痛,提醒他手下留情,就是不留情也会减弱他的掌力,保着女局长别伤了美腰。晚上八点多钟,批斗会开始,与往常一样,先呼口号,然后高喊将XXX拉上批斗台。女局长被拉上台之后,便有人上台揭发。女局长虽然是女扮男装,但仍掩不住其秀丽,斗争会开得少气无力。这时候,袁四被领进了会场。袁四被领进会场时已有几分醉意。他打着酒嗝儿到了台上,先向众人扬起两只手,以示自己没带什么凶器,然后绾起衣袖,一步步走到那女局长面前。他向一个造反派头头说:“是不是这个人?”那造反派头头说正是她。接着,电灯突然就被拉灭了。袁四一看电灯灭了,就扬起双掌开始拍打女局长,只听他大吼一声,然后就听到女局长凄厉的惨叫声,一下就倒了下去。
  女局长棉袄内暗藏的钉子全被袁四拍进了肉里,一颗扎住了肾,女局长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
  文革结束后,那女局长的案子翻了出来,究起死因,罪过却安在了那个偷偷在女局长棉衣内藏钉的人,而对袁四却未追究什么责任。办案的人说,若对袁四这种人定罪,面太广,打击面也太大。再说,钉子带钉帽,怎能倒钉进人体内?不合逻辑吗!
  袁四现在已年近古稀,身体倍儿棒,而且每天坚持练掌。公路上的大柳树一棵接一棵焦稍,不久就干枯了……

14、泥兴荷花壶   【文:孙方友】

    泥兴荷花壶,陈州特产。该壶的外形如同一朵刚绽的荷花,四只盖杯造型似莲蓬,托盘则如一张刚落水面的莲叶。特别是杯和盘不但造型美观,而且自有一种浑如天成的色彩,荷花壶淡紫,莲蓬怀碧青,荷叶托浓绿,让人悦目赏心。
  泥兴茶具用料讲究,制坯很薄。经过窑变,呈现天然色彩,不着色,不上釉,全靠细磨打光。更令人奇的是,用指一弹,“当当”作响,且一壶一音,音长如绵,如琴似弦。壶坯虽薄,但极坚固。薄而固,贵在土质。陈州有种胶土,柔和含刚,做泥人制壶坯,确为稀世好料。用这种壶泡茶,不亚于宜兴的紫砂茶具,同具有独特的良好的透气性能,沏出茶来,茶叶既有茶香,又无熟气,汤色澄清,滋味儿醇正,即使将茶叶留在壶中,夏天隔夜也不发馊,实属茶具中的上品。
  很早的时候,陈州泥兴壶就有官窑和民窑之分,但无论官窑与民窑,真正供奉京城皇宫内的泥兴壶,多是陈氏壶。陈氏壶的开山鼻祖叫陈百万,到了民国年间,陈百万的第十代玄孙陈三关又当了窑主。
  没了朝廷,又逢军阀混战的乱岁月,陈氏壶开始流落民间。只是陈氏壶造价极高,一般人家买不起。能用起真正贡品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这一年,段祺瑞从界首来到了陈州城。
  陈州距皖地只有百十余华里,两方搭界,段祺瑞说来也就来了。段祺瑞和他的部下是化装而来。因为陈州有伏羲陵,段祺瑞正在倒霉时节,他来是求拜人祖的。那一天段祺瑞是富商打扮,去北关朝拜过人祖,又看了陈州七台八景,这时候想起了陈州泥兴茶具。他原来有一套荷花壶,而且那把壶已经用老,壶下满是丘状茶渍,不下茶叶照样有茶色。可惜,有一次与太太动怒,不慎打碎了。那是真正的宫廷用品,是他任江北提督时袁世凯赠送的。袁项城的老家距陈州很近,且又是陈州于家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极喜爱家乡泥兴茶具。段祺瑞家居皖地,与袁项城算半个老乡。袁项城家乡观念重是众所周知的,让他官至参谋总长、国务总理之要职,算是很对得起他。自去年被直系打败之后,他愈发思念袁大总统了。因此,他决定要买一套陈州泥兴荷花壶。
  段祺瑞派人问清了陈三关的家,便带随从直奔陈府。
  陈府位于南门西尚武街的街尾处,一座庭院,三面环水,风景十分秀丽。陈府的高大门楼上悬挂着历代朝廷赠赐的御良,很是威风。
  那时候陈三关已年近古稀,但身板挺硬朗。银白的须眉下藏着一副深邃的眼睛,言谈举止皆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段祺瑞带一班人马走进府门的时候,陈三关正在给壶打光。他见来一富商,且气度超群,知是非凡人物,忙起身迎客。段祺瑞拱手还礼,报了化名,说是慕名而来,专程到陈州欲购一套陈氏泥兴茶具。陈三关让人沏了茶,笑问:“恕我冒昧相问,先生愿出大价吗?”段祺瑞笑答:“若能得一宝壶,鄙人在所不惜!”陈三关见来客爽快,顿然来了兴致,命人抬出几箱茶具,一一打开,对段祺瑞说:“这是一百套上品,我再从中挑出一壶,可丑话先说不为丑,先生要拿出这一百套的钱来!”段祺瑞大度地笑笑,当即命人掏出一托盘钢洋,放在桌子上。陈三关拉过箱子,开始一把接一把的朝外抛壶,一连抛出一百把,从高空落到地上,皆完好无损。段祺瑞惊叹十分怀疑自己原来的那把壶是否真货色。他正在走神,只见那陈三关已把一百把壶同时摆在了案子上,取出一根细铁棍儿,挨个敲击,凡音裂音哑者,当即抛出。最后,陈三关认真挑出21把,个个音质如琴,细细地分出高低音,又按音序排了三排。此时的陈三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只见他如入无人之境,饱吸一口气,双手各持一根细铁棍儿,倏地飞舞开来。铁棍儿如蜻蜓点水,在21把壶上弹跳,美妙的音乐被飞舞的铁棍儿荡开,如泣如诉,似高山流水,似珠玑落盘,惊得段祺瑞张大了嘴巴。细听了,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从未听过如此玄妙的壶音,禁不住心头颤抖。这时候,只听那陈三关突然改了曲牌,奏出了《十面埋伏》,且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如同暴风骤雨。嘶杀声、马奔声、枪击剑砍声响成一片。段祺瑞瞪圆了双目,如临大敌,正御内喊几声,突然曲终音绝,万籁俱寂。在场的人如同刚从血战中杀将出来,个个头上冒着汗水,面色苍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三关已汗透脊背,他郑重地转过身,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跨左一步,亮出了“琴案”。众人再看时,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案上已瓦砾一片,唯有一壶亭亭玉立于瓦砾之中。陈三关绾了衣袖,托了那把壶,用铁棍儿击了一下,音质如初,不嘶不哑。他捧了那壶,呈到段祺瑞面前,说道:“客官,宝壶挑出来了!”
  段祺瑞受宠若惊般抹了抹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那壶,惜惜地抚摸,如视家珍。
  陈三关擦了擦汗水,呷了一口茶说:“客官,你有福气,赶上了军阀混战的好时机!这是我家祖传的挑壶程序。古时候为皇上挑供品,多是用此种套路。你今日正赶上我有雅兴,算是享受了皇上的待遇!”
  段祺瑞一听大喜,满面顿溢红光,忙命人掏出赏钱,送给了陈三关。
  陈三关接过赏钱,又问道:“见客官气度非凡,决非寻常之辈!你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也好让我记准此宝壶的下落?”
  段祺瑞迟疑了一下,笑道:“师傅好眼力!鄙人姓段名祺瑞字艺泉!”
  陈三关一听是段祺瑞,禁不住目瞪口呆,好一时,他才平静下来,施礼道:“段大人真乃是富贵之人!此种宝壶为百里挑一,实属宝中之宝!据我所知,此种壶多有灵性,得此壶者,能救主人一命!”
  “此话怎讲?”段祺瑞不解地问。
  “枪打宝壶,子弹只过一壁!大人若不信,可当面一试!”
  段祺瑞半信半疑,让人把壶放在一个高处,掏出枪来,对准壶身打了一枪。只听子弹头儿在壶内如钢珠跳舞“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发出颤音落在了壶底。众人取壶相看,果真只过一壁!那子弹穿过之处只一个圆眼儿,四周且无一点儿炸纹儿。
  陈三关哈哈大笑。
  段祺瑞万分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捧着宝壶呆呆如痴……

  附记: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被奉系军阀及冯玉祥推为北京政府执政。1926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4月又被驱逐下台。1933年2月被蒋介石迎居上海。1935年被任为“国民政府委员”。1936年11月2日在上海病死。据传段祺瑞临死亡时,万物皆抛,怀中只抱那把“陈州泥兴荷花壶”。他望着“弹穿残壶”,像诠译什么,许久许久,才闭了双目。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把残壶殉葬。
  ——详见民国25年11月5日《申报》

15、水妓 【文:孙方友】

    陈州城西的柳湖中,有一座风光绮丽的园林,号称望雨台。这是一片水上建筑,正值湖的中心。湖很大,长满了芦苇和蒲草。夏末秋初之际,天绿地绿,站在台上望不到湖水,通往岸边去的只有几条水路,且曲里拐弯,如同几条扭动的水蛇。游客若去台上观光,必得乘船。芦苇蒲草盖湖季节,此地称为花季。几条水道上,游船花枝招展,摇桨的亦多是漂亮的女人。这种船长而窄,中间搭有木楼子,楼子里有垫板有铺板,而且只拉一男客。人称此种船为“花船”。嫖客们先敲定价钱,然后上船,船行半路便拐弯,驶进芦苇深处,一男一女也便被一片绿色所吞没……
    望雨台北,是苏子由的读书亭。亭也在水中,与高台隔水相望。当年苏子由去亭上读书,是否乘花船?已不可考究。站在台上向西遥望,是柳湖长堤,景色十分优美。芦苇收割完毕季节,湖水琼瑶碎开,波光粼粼,鸥鹭上下,锦鳞戏水;长堤上杨柳依依,婀娜多姿,晴如碧烟隐现,雨似绿雾迷离。宋时陈州知府张咏有诗日:“昨日凭高向西望,满川烟树雨蒙蒙。”所以,后又称“望湖烟雨”,为陈州八景之一。每到“望湖烟雨”的时节,湖内蒲芦不是没出便是已经衰败,不然就露不出湖水来。那阵子,“花船”也便消失了。
  张咏通诗文,博才学,累官工部尚书,进礼部尚书,因被丁谓弹劾出知陈州七年。七年间,他花四年工夫修建了这座颇为宏丽的望雨亭。张咏大概做梦也未曾想到,这里竟会出现了花船。当然,陈州人更以花船为耻,连县志上都不提及。
  但陈州毕竟有过花船。
  话说清末年间,城北关住着一户人家,姓展。丈夫早亡,只撇下母女二人。女儿叫小娟,长相如葱,聪明伶俐。由于家贫,只有以水上卖身为生。
  由于水妓不少,前往游览望雨台的有数,水妓们便自觉排队。这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小娟,突听大街上一阵喧闹,喊声火枪声如浪似潮。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位身穿长衫的青年气喘吁吁跑到湖边,四下张望,见无路可逃,便急急跳上了小娟的花船,说:“快开船!”
  小娟下意识地朝后一望,只见大路上一队清兵追过来,子弹呼啸着打进水里,吓得水妓们一片惊叫。小娟望了望青年惨白的脸,心中已明白清兵在追他。不知为什么,那时候她就想救他,猛然一摇桨,小船便消失在了芦苇深处。
  小娟累了一身大汗,终于把船划到了望雨台背后的一片浓芦中。远处的喊声仍在持续,但终归暂时脱离了险境。小娟止了摇桨,对那青年说:“你走吧!从这里下水,待天黑再出芦湖!”
    那青年望了望小娟,感激地说:“谢谢大姐救了栽!”说着,掏出一把银钱,放在船舱里,正欲下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扭脸问道:“请问大姐芳名?”
  “俺叫小娟!”小娟羞涩地说。
  “小娟姐姐,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您!”青年诚恳地说。
  “风尘女子,不值得牵挂!”小娟说着,拿起那把银钱,递给那青年说:“钱你拿上,留着路上用!”
  那青年双目里涌出泪花儿,动情地说:“我被官兵追赶,不是犯人就是革命党,你冒死相救,我怎好再害你呢?”
  “好人里面有坏人,坏人里面也有好人!俺看你一身正气,不像歹人,便救了你!”
  那青年双手抱拳,说:“小娟姐姐的大恩,我郭望日后必报!”说完,又深情地望了小娟一眼,才恋恋地向芦苇深处膛去……
  小娟送走郭望,又悄悄把船划到望雨台前的水道上。不想船刚拢岸,四处埋伏的官兵突然一哄而上,把小娟抓进了大牢。
  在狱中,小娟受尽了酷刑,但始终未吐露有关郭望的半个字。
  抓住小娟的时候,官兵头目料郭望还未逃出城湖,便派大兵团团包围了西城湖,三天过后,便开始篦头发似地朝里编小包围圈,终于在一片浓芦苇丛中抓到了筋疲力尽的郭望。
  严刑拷打郭望之后,决定把他和小娟一同处斩。
  刑场上,小娟和郭望见了面。
  小娟惊讶地望着郭望,奇怪地问:“你怎么没逃脱?”
  郭望看了看遍体鳞伤的救命恩人,颓丧地流出了泪水。
  小娟挣脱刽子手走过去,用面颊为郭望蹭着泪水,悄声问:“你真是革命党?”
  郭望点了点头。
  小娟一见郭望默认,突然仰天大笑,说:“知道我应该早把你供出来!”
  郭望惊诧地看着小娟,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小娟止了笑声,认真地说:“我是一个妓女,虽然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你,可等你革命成功后,你决不会收留我!这样多好,你眼下革命还未成功,决不会嫌弃我!能和你死在一起然后结成鬼夫妻,真真是我的造化!”
  郭望无奈地长叹一声,目光异样地望着沉浸幸福之中的小娟,再也没说什么。
  接着,三声枪响,两个人便被砍下了头颅。
  官兵们把二人草草地埋在了一起。
  国民革命胜利后,陈州县政府派人把郭望的尸骨扒出来。迁到了一片松柏丛中,然后又树起了一块高大的石碑。
  小娟的坟无形中变成了孤坟。
  小娟的母亲死后,再也没人给小娟添坟上纸钱。慢慢地,那坟便被踏平了。

16牛黄【文:孙方友】

    牛黄,中药名,黄牛或水牛的胆囊结石。性凉,味甘苦。功能清热、解毒、定惊。牛黄分多种,有葡萄黄、米碜黄、鸡心黄。最宝贵的为“人头黄”,黄大如人头,粉如花粉,摸摸过指,被染黄的手指几年都难以洗净。懂行的见到“人头黄”,从不用手直接摘取,怕染了指头泄密破财,招来盗宝之人。
  一颗“人头黄”,价值昂贵。疯癫如狂的患者沏上一杯牛黄茶灌了,当即就可清醒。“人头黄”为稀世珍宝,一般人极少见到。
  陈州解三,就曾得到一颗“人头黄"。
  解三以宰牛为生,也靠牛黄发财。平常买牛,多买瘦牛。牛胆结石,是永远吃不肥的。有一日,解三购得一头老牛,剥开一看,脏内如黄花盛开,解三惊诧如痴,失声叫道:“人头黄!”
  解三第一次目睹“人头黄”,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轻轻用刀剥开那“黄花”,原来内里并不全是金黄色,而是如黑煤渣一般。解三是行家里手,细看了牛黄的部位,才开始小心地摘黄。
  摘黄,也是一种技术。一般牛黄,多为汁液,必须轻轻摘下晾干,等汁液成了固体才能随意翻看。为不染指,解三小心地用尖刀切除肝脏,然后用一片肺叶托起“人头黄”,摘了下来。
  解三藏牢了“人头黄”。
  不料隔墙有耳,就在解三打开牛腔失声高叫“人头黄”的那一刻,被邻家夏二听了去。夏家与解家只一墙之隔,墙上爬满丝瓜秧。夏二搬梯爬墙,把脸匿在丝瓜秧里,一下子看了个清楚。
  夏二是个皮货商,往常解三晾晒的牛皮牛鞭,多由他购去再到南阳倒卖。夏二自然知道“人头黄”的价值,眼馋得瞪大了眼睛,差点儿弄出了声响。
  夏二回到屋里,怔怔然许久,决定要盗得解三的人头黄。
  半夜时分,夏二登梯爬上墙头,用系牢的绳索溜到解家院里。他先静耳听了听动静,然后用尖刀拨门。不料门没栓,他深感不妙,心想可能解三有防,便急忙藏了尖刀,匆匆顺原路而回,躺在床上,心中还在“扑腾”。他很是懊悔自己见财眼开干了愚事,怕是自己的所为已被解三尽收眼底,只是碍着面子,人家不愿当面戳穿而已!夏二为此翻来复去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迷糊过去。不料刚想沉睡,突然听得解三来了。解三一进大门就高喊“二哥”,一直喊到内屋。夏二很惊,急翻身起了床,面带愧色地问:“兄弟,什么事儿?”
  解三“嘿嘿”笑着,说:“昨晚我高兴,多贪了几杯,回来时家人已睡,我迷迷糊糊地上了床,连房门都忘了关,半夜一条狗钻了进去,叼走了不少牛肉,牛皮也差点儿被撕!我想借你家的梯子把牛皮搭墙上晾一晾,别误你月底去南阳!”
  夏二一听借梯子,大惊失色,心想这解三大概真的看清了昨晚自己的所行,故意来试探虚实!更可悔的是昨夜只顾害怕,竞忘记把梯子从墙边挪开!为不让解三看出破绽,他急忙披衣穿鞋,想把解三稳在屋里,然后悄悄把梯子挪开,以除解三的疑心。不料他还未下床,却被解三拦住了,说:“二哥你睡你睡!进门时我就看到了梯子,在墙上搭着呢!”
  夏二一听此言,如傻了一般,直等解三走了,他还未醒过神来。
  这一天,夏二如得了重病,心郁如铅,脑际里全是解三的影子。解三为什么进门先说自己喝醉了,是真醉还是假醉?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天一明就来借梯子?而且还说梯子在墙上搭着呢?那墙上被绳索勒的痕迹他是否看到了……
  一连几天,这等问题在夏二脑子里来回翻腾,吃不香睡不宁,双目开始痴呆,偶尔还自言自语,时间一长,夏二失去了理智,开始在满街疯跑。
  夏家人很着急,以为夏二患了什么邪症,又求神又烧香,均不济事,最后请来了一名老郎中。
  老郎中进门并不急于给夏二看病,而细心观察。几天过后,他才对夏家人说:“你们当家的病是心疾所至,一般药物只能顾表而不能治理,眼下只能用人头黄可以根除!只是这人头黄为稀世珍物,一般药店是买不到的!”
  不想在一旁自言自语的夏二一听到“人头黄”三字,突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接道:“解三家有人头黄!解三家有人头黄……”
  老郎中一听,便暗示夏二的妻子去找解三。夏二的妻子为治夫疾,就以试探的心理去解家求要人头黄。谁知解三一听脸色惧白,连连地说:“没有,我没有!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什么是人头黄!”
  夏妻失望而归,对老郎中说:“解三说他没有人头黄!”
  老郎中听后笑笑,扭脸对夏二说:“解三不肯救你,他说他根本就没有人头黄!”
  夏二一听怔然如痴,许久了,突然倒头睡去。夏二一睡三天三夜,像达到了某种心理平衡,竞奇迹般地好了。
  可是,没过几日,解三竟也疯了,而且比夏二疯得还厉害,到处嚎叫:“我没有人头黄!我没有人头黄……”
  解家人急忙请来那老郎中给解三瞧病,老郎中望着解三,让人请来夏二,暗地安排了一番,然后让夏二对懈三说:“你没有人头黄!”
  不料解三一听此言,更是惊恐,“忽”地挣脱了老郎中的手,边跑边喊:“我不是不给夏二治病,我压根儿就没人头黄呀!”
  老郎中望着疯跑的解三,痛苦地摇摇头,对解家人说:“解师傅的病没救了,没救了!”
  夏二觉得很惋惜,想想自己的所为,很是有点儿后怕!
  几年以后,解三被冻死野外。解三死后,其子承父业,仍操刀杀生。解三之子不同其父,专宰肥牛,日子越见兴盛。不久,他积攒了不少银钱,准备翻盖新房。扒旧屋的时候,扒出了那个人头黄。解三之子只认得一般牛黄,却不认得人头黄为何物,便求夏二指教。夏二望着那人头黄,面色冰冷,许久了才说:“是一块普通的药草,你留它没用,放我这儿吧!”
  解三之子把人头黄送给了夏二。
  夏二把人头黄放了,每逢听说附近有人患了疯病,就用下黄沫沏成茶送给人家治病。消息传开,患疯病的人家就来夏家求“神水”。夏二分文不取,有求必应。这样过了三十余年,夏二已年近八旬。临终的时候,他唤过家人,从怀里取出那颗人头黄,安排说:“这块药物,只可施舍,不可贪利!”
  不料夏二死后,其子夏仲不守诺言,偷偷拿到省城大药店把人头黄卖了,得了许多银钱。夏家从此发了大财,又建房又买地,转眼间就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富户。
  夏仲有四个儿子,都因家中富有而不行正道。土改那一年,夏家被划为恶霸地主。夏仲的四个儿子被镇压了三个,剩下小儿也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
  解家后代仍是以操刀为业,解放后被国家吸收为正式职工,有一个后来还当上了县食品公司的经理。那时候夏仲已年过古稀,望见解家飞黄腾达,很懊悔当初没听家父的话。有一天,终经不住革命群众的批斗,悬梁自尽了!

17、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文:袁炳发】

 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叫孙保会。
  这个名字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听了太多遍。
  那时候,我的疯姨奶和我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穿着同样黑灯芯绒大襟袄,两尊小佛一样端坐着。
  两位老太太总是因为那个叫孙保会的人争论不休。
  姨奶说:孙保会啊,这人真是让我捉摸不透。我们住的地方离火车道近,远远听见火车的鸣叫声,孙保会侧耳听着,火车开上松花江大桥了,轰鸣声震得屋子颤抖,他才带上毡帽出门,你猜怎么着?
  我在地下给弹弓换皮筋,看见奶奶撇撇嘴没吱声。
  姨奶接着说,孙保会上了火车道,火车正好开过来,他一伸手,双脚弹起,只见西服后襟一飘,人就站在火车的脚踏板上了,一股白烟,就跟火车一起没影了。
  奶奶说,你见了,尽是胡说。
  姨奶没理奶奶的话茬,双眸凝望窗外的远处,说,孙保会啊,真是狠心,你说他怎么那么狠心?竟是个地下党,跟我牙口缝没露。我嫁了他五年,整整五年。
  奶奶说,要不怎么说你傻呢?蠢呢?跟人家过了五年,还不知道真名实姓,家住何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啥也不知道。
  姨奶仍自顾说,孙保会啊,他对我可好了,陪我烫长发,领我下馆子。我过生日,他问我要什么?我说要金戒指。他就带我去金店,挑来选去,折腾半天也不买,我都生气了,摔了门出来,孙保会在身后跟着我拐进列巴店后面,他说,看看你的手吧,我一看,呀!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亮光闪闪的金戒指。
  奶奶瞪一眼说,疯话,你看哪个地下党干这样的事情?
  姨奶又是没理奶奶的话,继续说,孙保会啊,和他交往的人各个有模有样,料子西服,铮亮的大皮鞋,贼眉鼠眼的人都近不得他身前。
  奶奶说,呸,好不害臊,还有脸说呢!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人跑了五年,这就是爹供你上学的结果。
  姨奶这会儿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泪花,说,孙保会啊,我是真想他,那几年可把我想坏了。
  奶奶说,呸,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说正经话。爹带着人拉你都拉不回,让你等吧,又等五年,那人还不是人影不见?
  姨奶说,你说也怪,怎么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呢?再也没见到,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奶奶说,把你玩了呗,到底不是明媒正娶。为了个浪子,你疯了一辈子,值吗?
  这时候我把弹弓收拾好了,抬头看着疯姨奶,她仓皇落寞的脸上有浅浅的泪痕,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姨奶见我看她,笑了。
  奶奶突然也笑起来,那年我十二三岁。
  前几天,等着退休闲得无聊,我便会无来由地想起许多旧事,一时心血来潮,在百度里输入“孙保会”三个字,一下子现出若干条,我随意点开一条,上书:孙保会,原名孙祚庥,地下党哈尔滨滨江站站长,九一八后多次组织破坏日满铁路运输线,秘密接送抗联将士往返各战区。1935年8月8日炸毁滨绥铁路苇子沟段,使整列军用物资毁于大火,为东北抗联秋季战役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孙保会1937年4月5日被捕,牺牲于北满特别区警务处,时年三十一岁。......
  我想我该补充一句,姨奶一生漂泊,没有再结婚。年老时(我小的时候)经常住在我家或大舅爷和二舅爷家。
  1967年某月某天,姨奶独身从大舅爷家去二舅爷家时走失。

18、一笑了之【文:孙方友】

    宋代时候,陈州为府,后来,不知何故又降为县,但无论是府是县,秋后斩人总是少不得的。斩人必有刽子手。刽子手虽为恶活,但少不得。
  城南关有一家姓封的,世代都干这营生。轮到封丘这一辈,已到清末年间。每有刑事,封丘便披挂上阵。一把鬼头刀架在胳膊上,寒光闪闪,随着三声炮响,封丘冷酷地走进杀场,双目不看罪犯面目,只瞅罪犯的脖颈,单等一声令下,胳膊一抡,不见刀起,人头便滚下了地。待转身走了数步,那死者的鲜血才“唿”地喷出,如同天女散花,染红半个天际——而封丘身上从不沾血腥。活路做得如此干净利索,颇招活着的人唏嘘咂舌。
  这是封家绝活。封家人为练此绝招儿,多是从七岁抡刀,练肘功。封家人的肘力都很棒,用双肘支身倒立,能撑几个时辰。除去肘力,还要练眼力。练眼力是为了瞅准下刀之处。因而封家人与人交谈,三句话未完便要看人家的脖颈数次,这叫习性,很可怕。所以左邻右舍很少跟封家来往。封家人赶集上店,也极少人上前招呼。封家人活得很孤独。
  封家人做活,从不用官刀,多用祖传鬼头刀。那刀比一般刀宽得多,发绿光,能照出人脸。杀人的时候,刽子手立在罪犯一旁,时辰一到,身子稍一倾斜,胳膊朝上一拉,“嚓”,人头便被“利”了下来。古时候讲究一刀之罪,因此这一刀要稳、准、狠。由于速度快得出奇,落地人头在地上还能咂嘴磕眼皮儿。
  这一年秋,朝廷命官监察御史来到了陈州。监察御史很老辣,也很能干,到陈州连夜查看卷宗,挥笔点了五名死囚,定斩不饶。刑场设在南关弦歌台左侧,三面环水,一路通陆,很保险。刽子手自然是封丘。因为当时陈州为县,刽子手很少,而五名死囚都要求封丘做活。监察御史很大度,答应了他们。那一天,秋阳高照,阳光在湖水上闪跳,堆银叠翠。远处的芦苇荡如同绿波连着遥遥的天际。刑场的周围重兵把守,巡逻小舟如饿鹰般游弋。监察御史亲当监斩官,坐在一个高台上。三声炮响过一声,封丘披挂上场。单见他胳膊上虎驾鬼头刀,寒光森森。一般刽子手,多穿大红披夹儿。而封丘却是一身洁白,腰扎黑板带,黑绸子束紧袖口,足蹬高玄靴,黑映白,白映黑,既威武又潇洒。
  封丘昂昂走进刑场,面目冷酷似冰。他让犯人跪成一个“圆”,然后站立罪犯身后,严阵以待。最后一声炮响刚刚落音,只见封丘如飞似箭,犹如一只白色的粉蝶,瞬间飘绕一周。眨眼工夫,五颗人头已汇集中心,同时咂嘴,同时睁眼,同时悠然瞑目。片刻间,封丘早已离去丈余。这时候,人们方听到五声有次序的“唿”声,只见五柱鲜血交叉喷开,形成鲜艳的梅花图案,而汇拢在一起的五颗人头,恰成花中之“蕊”。再看五个罪犯,早已被他人的鲜血染个透红,消融在“梅花丛中”。
  全场大哗。
  监察御史呆然一时,更是惊叹不已。他起身走下高台,向封丘表示祝贺。封丘一副漠然,施礼谢恩后,扭身回了家。
  监察御史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如此艺术的杀人场面,很是余兴未尽。回到下榻之处,又听当地官员说封家五代充当刽子手,而且从未出过差错,更感敬佩,当即挥毫,写匾一帧,上书狂草:韦驮再世。
  御史狂草,苍劲有力,倜傥潇洒,在当朝颇有名声,世人皆把御史墨宝引为殊荣。可他万没料到,当差人把匾送到封家时,封丘竟婉言谢绝了。监察御史很恼火,亲自去了封家。封丘施大礼相迎,把御史让到正堂。那御史怒气未消地问:“为何不挂本官赐给的金匾?”
  封丘先是磕头请罪,然后认真回答:“谢大人恩泽!小人不配!”
  御史见封丘自谦,怒气消了一半,问道:“本官是朝廷大臣,虽笔力不济,胡乱涂鸦,但每到一处,求墨者无数!别人想求而不得,送给你你却不赏脸!真让人莫名其妙!”
  封丘说:“大人匾上所题四字,小人确实不配!”
  “你封家几代执法无差错,何有不配之说?”
  “大人不知,封家执法无差错是为保住饭碗,而在良心上却不是如此!”
  “此话怎讲?”监察御史睁大了眼睛。
  “大人息怒!如若大人不怪罪,请您随我来!”封丘说完,便起身领那御史到了后院。后院是一个小独院,靠墙处有一筒子房。封丘打开房门,请御史入内。御史疑惑地望了望封丘,便好奇地走了进去。待看清了,御史大吃一惊!原来室内全是供奉的牌位,每个牌位上都有姓名、地址、死的年月。御史不解地看了看封丘。封丘说:“大人,这些全是封家历代所斩罪犯的牌位,至今已有七百六十三名!他们当中,有的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大人,恕小人直言,这里边也有不少的冤魂!我们每年都要给这些冤魂上些纸钱!”
  御史眉头打结,不解地问:“你们既然知道他们之中有冤魂,为何当时不报?”
  封丘说:“我们是刽子手,从不问死者原因!这些冤魂大多是他们死后我们才知道的!”
  “如果当时知道,你敢不敢替罪犯呼冤?”
  封丘摇了摇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一时才说:“为保饭碗,小人不敢——这是祖上的规矩!”
  监察御史淡淡地笑了笑,倒剪手在室内踱了两遭儿,抬头望了望众多的牌位,又问道:“这么多牌位,你怎么知道谁是冤魂呢?”
  “大人,祖上有规,凡是冤魂者,牌位要染红头儿!”
  “噢!”御史抬头望去,满室如梅花绽开。他走近一个染了红头儿的牌位,见上写着“胡公柳”,隔年所杀。他禁不住咂了一下嘴巴,略有所思地自语道:“胡公柳,胡公柳……”他说着拿起牌位,看了看那红色,问道:“这红色是何物所染?”
  “血!是人血!”
  “噢——血!人血!”监察御史轻轻揩了揩牌位上的灰尘,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他突然转向封丘,问道:“依你之见,今日伏法的五名罪犯中,有无不当斩者?”
  封丘“扑通”跪地,说道:“小人不敢讲!”
  “恕你无罪,照实讲来!”
  封丘的喉头上下抖动了好一时才说:“望大人息怒,今日五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不当斩!”
  “谁?”
  “张仲林!”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血向观察,这张仲林定有冤屈!大人不知,这张仲林是第一个挨刀,而他的血却是最迟喷出……”
  “这纯是一派胡言!”
  “大人,窦娥蒙冤,六月飘雪虽是戏言,但也不可不信!据我们封家几代验证,喷血晚的人大多是刀下屈鬼!如若大人不信,可以重新审理此案,权当验证一回!”
  “你认得张仲林?”
  “小人与张仲林,只是认得而从无来往!他是我的近邻,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幼子!据小人所知,张仲林一向安分守己,实属本分之人。今日从刑场归来,路遇张仲林一家前去收尸。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扶棺而泣,七岁幼子号啕不止,其妻头勒三尺白绫,悲恸欲绝……小人想起张仲林血向不正,顿起恻隐之心!久闻大人为官清正,执法如山,谨望大人明察秋毫!”
  封丘这一番真真假假的话语虽有虚有实,但透出了一片真诚,引起了监察御史极大的好奇心。回到寓所,派人向陈州知县索回卷宗,开始重新审案。
  卷宗上写得很明了:陈州城尚武街张仲林养一女儿,名小玉。小玉年值妙龄,长相出众,被陈州大户白家白公子看中,抢进府内。不料当天夜里,白公子被人所害,小玉下落不明。白家带人围了张家,搜出凶器。罪犯张仲林供认不讳……下面就是监察御史批斩的大红笔迹。
  为了证实封丘那个令人好奇的“血向”之说,监察御史决定在陈州多住几天,重新调查案情。监察御史乔装打扮,明察暗访,不久,便案情大白。原来小玉早已被陈州城另一大户施家施公子看中。小玉被抢的那一天,施公子夜闯白家,一心要夺回小玉,不料被白公子发现。二人拼杀格斗中,施公子杀了白公子,抢走了小玉。为逃脱法网,施公子暗自派家丁把凶器匿藏在张仲林家,造成张仲林为救女儿冒险杀死白公子的假象。张仲林被押上堂,大呼冤枉。后来施公子派人送去口信,说是若想保你女儿活命,必得招供。张仲林为保女儿,才被迫画押。
  监察御史大吃一惊,手指在卷宗上弹了许久,最后终于合了起来,交给了师爷,静静地说:“入库吧!”
  施家几代在朝居官,监察御史惹不起。卷宗上有自己草菅人命的朱笔手迹,翻了案就是与自己过不去。再说,此案件的重新审理,他没让任何人介入,一切均在绝密中进行,自然也没后患。令他奇怪的是,封丘的“血向之说”竟如此准确!是巧合呢,还是封丘一步步引自己上钩?这个封丘,非同一般哟!
  看来,封丘对此案早已胸有成竹,只是不敢说而已!他有他的难处,一家人,全靠他的一把刀哟!
  第二天,监察御史离开陈州。没想八抬大轿刚出北关,就有人拦轿喊冤。御史抬头一看,原来是封丘手持鬼头刀跪在路中。他的身后跪着张仲林的妻子、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七岁幼子。
  监察御史眉头紧蹙问封丘:“州有州官,县有县衙,为何要拦本官的轿子?”
  封丘一言不发,双目直盯监察御史。
  那御史被封丘盯得有些发毛,惶惶地问:“封丘,你手持钢刀,拦轿喊冤,知罪吗?”
  封丘冷笑一声,说:“大人,小人就是谢罪来了!”
  “看你封家几代执法如山,本官免你无罪!闪道吧!”
  “大人,小人就是为封家几代谢罪来了!”
  “此话怎讲?”
  “想我封家,几代充当刽子手,却用一手绝活,草菅人命,枉杀无辜!上对不起青天,下对不起黎民!为天地良心,今日同着大人之面,我只有自己惩罚自己了!”说着,封丘左手架刀,右手腕儿猛地向刀刃砸去,那只手血淋淋地掉落在地。
  张仲林的妻子和母亲见状大呼一声,扑向封丘,捧起了他的断肢,撕下布衫儿,急急扎住了外喷的血口。
  封丘面色苍白,凄声疾呼:“大人!小人断臂是为唤起大人的良知!我知道,张仲林一案你早已查明!望大人申张正义,扶正除邪,为张仲林父女申冤呐!”
  监察御史擦了擦轿帘上的鲜血,掷了手帕儿,冷冷地笑了笑说:“依我看,作为刽子手,你还很不成熟!”说完,轻轻摆了一下手,那轿子绕过封丘的那只血手,冉冉而去……

19、心事   【文:王琼华】

    二德牯到邻居家喝接亲酒。
  平日,他就喜欢喝几杯,又看到桂花挑了一张凳子,与自己同桌坐着,心里美滋滋的,喝起酒来兴致十足。只是他的酒量不大,七八杯下肚,脸就红起来。同桌的人看到桂花与二德牯时不时眼对眼,说:“二德牯也该敬桂花一杯吧。一桌子人,你二德牯谁都敬到了,唯独桂花这杯酒不敬说不过去吧。”
  桂花说:“谁敬我都不喝。我不会喝酒。”
  “那我们敬二德牯,他喝双杯酒!”
  二德牯站起身子,大声说:“喝就喝!反正是寡妇的裤子不经劝!”一仰脖儿,把一杯酒倒入嘴里。屁股还没落下,坐在一侧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角。“有事?”二德牯弯下身子,巴起眼问了一句。邻座小声嗔怪:“该掌嘴!你刚才怎么说?”“我说什么?本来这回事,寡妇的裤子……”二德牯还没把话说完,自己先瞠目结舌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缓缓把眼睛望向桂花,发现桂花把头扭开了,好像不想理自己。
  村里人早在咬耳朵,老单身公二德牯想娶桂花,桂花好像也有这么一点儿意思。
  桂花以前嫁过人,寡妇也当了一两年了。
  可眼前,二德牯真想掌自己的嘴。
  晚上,二德牯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真是自己找背运来走!他不停埋怨自己。一定要找桂花说一说,这成了二德牯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早晨,他挑着水桶走到村口水井旁挑水,把两桶水吊上来,又撑着扁担站在井旁,不时往村口瞅瞅。桂花每天早晨也是这个时候挑水,二德牯想借这个机会跟桂花说上几句话。没多久,桂花挑着水桶来了。
  “对不起,桂花。”二德牯低下头,说,“那句话我不该说。”
  “什么话?”
  “就是寡妇裤子……”
  桂花乜了他一眼,没吭声。
  “我不是其他意思,只是说我喝酒直爽。”
  “那就多喝一点儿。”
  二德牯觉得桂花的话不冷不热,心里更着急——“我给你赔个不是。我不该说这种漏风漏气掉牙齿的话。”
  桂花突然“哼”了一声,“哐当”、“哐当”把两桶水吊上来,没再答话,挑起水桶径直走了。二德牯咧开嘴巴,愣愣望着她顺着青石板路远去的背影。
  但二德牯还不死心。他觉得桂花不是小心眼儿,这回肯定是一时赌气。于是,二德牯过了两天又在巷子口拦住桂花,说:“对不起,桂花,要不你掌我的嘴。”
  “咦,你怎么变得像老太婆一样?”
  “我……我真的错了。”
  “错在哪里?”
  “错就错在不该说。”
  “不该说?看样子错在哪里你自己还稀里糊涂。好了好了,你最好跳进东江湖洗个冷水澡,别再昏头昏脑的。”
  二德牯犯愁了,这下真的得罪了桂花。还能找个什么法子补救呢?他思来想去,最后找到隔壁的婶子,求她出面去说情。没多久,婶子一脸怒气回来,进门就把脚一跺,说:“二德牯,我不该帮你去说这个事,桂花那话怎么叫人听得下。她还说,她要嫁到隔壁那个村子里去。”二德牯往下一蹲,左手死死地拧着头发。婶子看了看,又有点怜悯起来,叹道:“你这剁脑壳的,这结人家都解不开,还是你自己去解吧。”
  他攥攥拳头,觉得婶子说得有道理。他蹬蹬地往桂花家走去。他感到困惑,平日在村里最好讲话的桂花怎么一下子变了,难道她真要嫁给人家?看来她是觉得自己的认错态度不好吧。
  桂花瞪了他一眼,说:“看样子,你还像个男人,也敢上门来。”
  “我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这个下九流。”
  “是吧。”
  “我会改的,桂花。”
  “改什么?有什么好改的?”桂花没好气地说。
  “我、我不是好男人。”二德牯结结巴巴的。
  “当然不是好男人!连寡妇的裤子也要劝她脱掉?”桂花看了看他,腔调又怪怪的,“你怎么晓得寡妇的裤子不经劝?”
  二德牯不晓得怎么答话。
  “你劝过?”
  二德牯摇摇头。
  桂花那眼神突然变了,火辣辣的。“怎么,想不想劝一劝?”
  二德牯身子哆嗦了一下,又是摇摇头。
  “那你给我滚——”桂花突然吼道。

20、小山村【文:沈祖连】

 小山村,树绿水清,开门见山,山路弯弯,早有鸟儿啁啾,晚有山雾缭绕。虽然远离城市,缺乏城里的物质文明,可他们却也一代代地繁衍了下来。
  小山村是和谐的。小山村有一个杂货店,这就是城里的百货商场、超市;小山村有个肉摊,这就是城里的菜市场;小山村有一个小酒馆,这就是城里的饭店酒家;小山村有间小屋,小孩在这里认字,这就是城里的学校;小山村还有一个卫生室,这就是城里的医院。而我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卫生室里发生的。
  医生的拿手技术是治疗各种疼痛,凡腰痛腿痛手脚痛及各种无名肿痛,经他治理,没有不好的,这是他祖上传下的绝技。与其说医生的医术高明,不如说是医生的药物独特。凡此种种疼痛,医生总要使用一种很独特的草药叫“一粒珍珠”,也叫“一粒金丹”。刚从土里挖出时,呈银白色,就像一颗颗珍珠,而经太阳一晒,便慢慢变成金黄,活脱脱一颗颗金丹。看不出这小物竟有神奇功能,病人痛得咧着嘴来,经过一番拨弄,多是笑着走出去。
  据说是医生的先祖当年游历海南,在五指山遇到奇人,才得此偏方。到了医生手上,已传了四代。几代人都有着极好的口碑,为人解痛,不图不取,一家人始终住着那座低矮小瓦房。不过小瓦房也没什么不好,小村人也全都住这种小瓦房。
  当然,既是小山村独家医院,只凭一个单方是不行的,见天有几个这样的病人?多数是感冒发热伤风咳嗽,于是,医生也就附设了内科外科儿科妇科,这样每天看病抓药的人就门庭若市了。
  不管怎样,医生总是有条不紊地工作,他在门口设个排队处,那排队方式竟也独特,每人一块瓦片,或正方形或长方形或不规则形,上面也用瓦片写着一个号。瓦片做笔,瓦片做纸,写出的号码倒也清晰可辨。每次进来一个人,只要你拿出瓦片,那号码是不会错的,依次顺序,不乱不弃。来的都是本村本乡,再急也得排队,除非别人主动让你,否则还真不好意思插队。
  这天来了辆小轿车,贼黑贼黑的,一直开到了卫生室门口。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再打开右边的门,扶出另外一个人。被扶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都变白了。看他一手支着腰胯,一定是痛得不轻。医生正在给村人看病。门外集着一堆手拿瓦片的村人。来人自然没有瓦片。坐在最外边的黎三问,是来看病吗?
  是啊,不看病跑来干什么?
  是的,不看病来这儿干什么。说得平常,可村人都不大喜欢这种大大咧咧的样子。黎三随手递给他一块瓦片,他却不要,挤到前面,先是掏出烟,顺手抽出一支,塞到医生嘴上,随手打着火机递过去,不由你不抽。一口喷出来的白烟,使得整屋都香了起来。医生说,啥烟,这么香?
  香吗?那就留给你慢慢抽。那人将那包烟放到了桌上,告诉你,大中华,三块五一支。
  啊?那可不敢要哟。
  那算什么。我们路远,先帮个忙,让我们看吧。
  医生稍显为难地看了看外边手持瓦片的村人。村人见来人也不多,就一个,也就默许了。
  大概一刻钟,看好了,那人将一张大票留在桌上,问,够了吗?
  要不了这么多,我找你。
  不用找了。说着便扶着男人往外走。那人走了,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过了几天,那人又来了。照样是不用瓦片,照样留下一包好烟,照样先看,照样是给了一张大钱。只是在走时,向医生要了这里的电话。
  好几天没见那人来了。这天有人跑来叫医生到大队部去接电话。医生停下了正在看的病人,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跟村人说,真对不起,我有点事得到城里一趟,明天回来。说着收拾东西,匆匆出门。村人便只好将手里的瓦片放下。反正也没啥大病,明天就明天吧。
  到了第二天,医生真的回来了,还是那辆贼黑贼黑的小车送回来的。于是瓦片又派上了用场。又过了十来天,那辆贼黑贼黑的车又来了,是那个开车的单独来的。医生看看手拿瓦片的村人,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内疚,还是上了那车一溜烟地走了。从此,医生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匆匆地小住一夜,第二天又走了。村人也再不用瓦片了。
  半年之后,小山村里出现了一幢小洋楼,那是医生家的。
  小洋楼面对小瓦房,鹤立鸡群,自成风景。只是村人每每路过,那眼睛总是斜视的。

刘满园 发表于 2016-4-27 20:54:51

经典小小说。

田世荣 发表于 2016-4-28 07:44:57

满园辛苦。真是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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