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锡章 发表于 2016-11-14 16:34:08

单身城市

本帖最后由 杨锡章 于 2016-11-14 16:50 编辑



      爷爷很久以前就去了U城,这是奶奶一直这么坚持说的。实际上是回了U城,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当年知青下乡的时候,一个白净瘦弱的小伙子分到我家住,我奶奶其时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跟村里的那些只会讲荦话的小伙打闹惯了,见着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后生,一向生性泼辣的年青奶奶害羞了。我未来的爷爷身子骨弱,干活干不动,奶奶就教他做活到替他做,就此成就了一段孽缘。在我父亲刚刚落地的时候,一阵春风把爷爷吹进了城。以后的奶奶就活在了那美妙而短暂的回忆里。
      奶奶说她不恨爷爷,一点都不恨,真的。
      但有一个人恨,恨得咬牙切齿,说如果见到爷爷一定揍他个半死,一个城市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骗子。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我知道一个从小就无爹的孩子所缺少的关爱和受到同伴的嘲笑是什么滋味。因为我的生命轨迹和他如出一辙。只不过是当父亲下定决心要进城找爷爷的时候,奶奶抓住他不放,奶奶倒是不一定怕我父亲见到爷爷时失控,是怕我父亲一去不复返,她在内心里已把儿子当成了对爷爷的一种抵押。但是还是小伙子的我父亲非常理解老人家的处境,因为他是独苗,他一走,我们这个家就从此从历史上消失了。于是,父亲就跟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结了婚,当我一冒出头的时候,他就坦然地去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音迅。
      没有父爱的时光里,我长得很快,在奶奶不老的叙述和妈妈不变的念叨中我成了一个二十头的俊小伙,我的心理没有阴影,没有报怨,更没有恨。我没见过他们,他们只是一个传说。但我也得进城了,我不会去找爷爷和父亲,遇着了我也不会认他们。我一定会回来。
      我是去给U城要人的,确切的说,我是去找我的女朋友。她在答应和我相爱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她的父母转话说,现在还小,要出去看看世界,叫我等着她。我等不了,我知道进U城的人大概是回不来了。没有她我能活下去,但是没有她,我的媳妇就难讨了,所有的女孩都进城去了。
      而U城,则是我们这里人最向往的地方。
   我气势汹汹地奔向U城。按照我女朋友的表妹给的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打工处,那是城郊的的一家小餐馆。老远我就看到她在洗碗了,但我不急于进去,我就在她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坐下,要了一碗面,慢慢的边吃边观察她。
   她置身于一个大盆边,碗筷如山,耳朵边的水龙头里一股激流湍湍而下,把水盆打得哗哗响,水又溅着油污返打在她的身上然后从头发上唰唰地冲下来,她头也不抬,身子不动,双手在里边拿碗洗个不停,一个胖胖的老板娘还叫她快一点。
      何苦,我的女友,你这是何苦。起先我还有点幸灾乐祸,她活该,在家里桌子都没抹过,来这里干这么累的活又脏,可是很快我就坐不住了,我决定马上就带她走,当我站起来结帐把钱拿给老板时,我惊呆了。
      这都是宿命。
      我重新坐了下来,抖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为了掩饰慌乱,我又要了一碗面。实际上我很害怕,我心里从来没这个人,我曾一直在心里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人,曾经想过如果见到他我一定会更加的自然,自信,要说有点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我鄙视他,我比他强。但是现在,他浑然不觉,依然在忙碌,一副店小二的模样,依然用他没有小指的手在端碗,在下面,用他那带着一块深色的像黑桃子般胎记的脸颊迎接每一个来打点的人。妈妈曾无数次给我看他的照片,他模样没有多大的变化,现在看起来更精明些,但也更猥琐。这些都比不过我的直觉,因为我的不自觉慌乱就证明了一切。
      现在我全然忘了我的女友,我也不想认眼前这个人,没意思,叫他难堪我倒不用考虑,这会让我绝望,因为没有他我过得多好,如果有了他,我会感到深深的耻辱。那么这些年我一个人白坚强了,我们一家三个孤寡的老小白挣扎了。但是我想看看他现在怎样生活,这样我才会在内心在生命里跟他作个彻底的了断。从此成为真正的陌生人。
      店面很小,这里全是小铺子,他的家会在这里吗。这时他过来了,显然我点了面不吃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仔细地看了他的脸,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小老板的脸,我心里平静了,把十元钱轻轻的放在桌上,走了。
      在不远处一个花台边坐下,还是忍不住往那里看,路上人群流动起来,不时挡着我的视线,这刚好。我看见这些穿着各种衣服的人从身边经过,硬梆梆的,像移动的物体,如果在乡间的小道上,那应是很鲜活的,是人,是每个生命一样但模样不一样的人。但在城里,他们却是那么的相象,除了衣服,表情很少有区别,急匆匆的,时而混合成一体,合成一团混浊的固体或液体,一分开,像散开的柴。这些人体里有我的爷爷,我的太爷,有我的父亲,有我的表兄表弟或者表姐表妹,有我的同村人,有我的同乡同县人,但大家互不相认,互不相干。这个城市平均地分去了我的半个家,分去了一半人,让乡下和城市里的家和人都不完整。每个人在这里都是孤单的,独个的。
      正在我思绪飘忽神经恍惚时,一个人立在面前,我的这个从未相认的父亲,这个城里人对我说,走吧。
      我就随他走着,一路都不说话,谁都不说,沿着大路走进小巷,几乎到城边了,才有一片低矮的小平房,密密匝匝,一间压着一间,父亲指着其中一间最低矮的小屋对我说,这是我的家,将来我会有更大的家。进去吧。眼里充满了自豪和满足。我仔细地看了一会,说不去了,我要走了。
      这个叫父亲的人怔了一会,说,好吧,走之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一幛两层小楼房前,父亲站住了,眼睛往上看,我随着看去只只阳台上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呆呆的看着远方出神,一动不动。这时你爷爷,瘫痪十年了,你奶奶,不,他的老伴早就去世了,他的儿女都搬出去了,不常回来了,这十年来是我照顾他的。我当年进城后找到他,他不准我进门,也一直不敢对外表明我们的父子关系,我就在附近住了下来。我可没那么傻,我早就把他在下乡时的事抖出去了,他因此瘫痪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留下来吧,但是你暂时不能到我家,也不能说出我们的关系,等将来有一天…………
      我毫不犹豫地摇了一下头。现在我心里坦然了,从此永远地坦然了。我现在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也将永远没有任何牵挂了。
      隔着栅栏,我一时无法挪动脚步,转开眼睛,阳台上那位老人,我很想真真正正地叫他一声爷爷。或者去拥抱一上他。但是我始终没有移动一下脚步,也始终张不开口。
      当晚我坐上了回家的车,至于女友,我知道我根本叫不走她,她不会回去了。
      我不在乎。我只想马上见到我的奶奶,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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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锡章 发表于 2016-11-14 16:52:50

总想写点什么。作为一种悼念。

赵海华 发表于 2016-11-14 17:08:00

这个城市平均地分去了我的半个家,分去了一半人,让乡下和城市里的家和人都不完整。每个人在这里都是孤单的,独个的。
——这句话是文眼。也是一个时代的特点,这篇很有前途。:lol

杨锡章 发表于 2016-11-19 09:22:48

赵海华 发表于 2016-11-14 17:08
这个城市平均地分去了我的半个家,分去了一半人,让乡下和城市里的家和人都不完整。每个人在这里都是孤单的 ...

谢谢海华,忙了几天。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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