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锡章 发表于 2016-12-8 11:36:36

母亲

本帖最后由 杨锡章 于 2016-12-8 11:38 编辑





      阿妈,我回来了。平时我一进大门就这样喊着进来,但今天一只脚才迈入堂屋我就怔住了,里边除了母亲,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她俩简直一模一样,衣着,相貌,神态,身高都如同我母亲。
   我没有眼花,怔了一下后,也就不奇怪了。因为我第一眼就能准确地认出了我的母亲,另外两个和我阿妈一模一样的女人我都很熟悉,从我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天,我就见到她们了。
   现在要我从小就回忆起来是很吃力了,也不太可能,太熟悉的缘故,许多事反而没放在心上,根本的原因还是很多事是伤痛,是罪恶,我本能地不愿想起,然而有几件事,既使我从不曾提过,却每日出现在我的眼前……
      阿妈,我是不是也死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放学回来我就问正在做饭的阿妈。那时我七岁,念小学一年级。
      正在往灶膛里塞柴的母亲整个人抖了一下,定住了,火顺着干柴从灶窝里蹿出来,把她的全身照得通红。
      给是还没有走路就死了?阿妈听着,呆了一般,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什么似的,忽然丢下烧着她的手的柴,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就从我的后颈上倾注而下,我的耳朵里灌进了雷一样的哀鸣声。
      阿妈的哭声在我的讲述里小了下来,我放学后回家经过山坡时听到一阵哭声,起先我很害怕,这条路上只有我,可是听了一会那声音好像好像你的,我顺着声音望去,看清了在山垭里有一个人跪在一棵树下拿头撞着石头,边撞边哭叫我的儿啊,那个人也像阿妈你,我就跑过去了,那个人抬起头来,真的是阿妈,阿妈,我喊了一声,那个人转头看着我,马上止住了哭喊声,还吓得跌倒了,我看清了,不是你,虽然她跟你有点像…………过了一会,见我是小孩子吧,那个女人又哭起来了,还喊着什么阿里阿男阿的,最后哭着哭着竟然扑过来拉着我的手问,你说你说,你们为什么杀了他俩,你说,他们可是你的两个哥哥啊…………我当时又手给她捏得生疼,又挣不脱,想叫又不敢,幸好,我听到了大路上有人过来的声音,才转过头来叫救命,却感觉手给松开了,一看,那个像你一样的女人不见了…………
      你咋晓得两个哥哥死了?阿妈哭声停了,问我。
      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阿娘说的,我说,又补充了一句,我猜的。其实我有次也听过村里人讲在我之前我家死了两个哥哥,我当时就问过我阿爸,结果阿爸说,乱讲,没有。我不信,想跑去问阿妈,阿爸猜出了我的意图,马上给我一巴掌,说,不准问你阿妈, 不然,我打烂你的嘴。当时村里才生下的小孩死的很多,我也以为死人是正常的事,也就不提了。
      阿妈说,你遇着的是个女人,苦命的女人,她在哭她的两个娃,那两个娃,一个是狼,一个是狐狸,今早上给村里人打死了,你以后不要打狐狸,不要打狼,打不得。
      那以后,我就没有见过狼和狐狸,听说,在这以前,我们这一带是偶有出现的。
      我还告诉阿妈另一件奇怪的事,就是下了山坡后,又看见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脸上肿得厉害,坐在地上发呆,见着我只是恶狠狠地看,好怕,她身下有一淌血,那样子也很像阿妈你,她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想伸手来拉我,手却抬不起来,她也站不起来,样子好像手和脚也受伤了……
      阿妈听了又把我重新抱紧,手哆嗦着,好久才说,你只有阿妈一个妈,以后你见着这两个女人不准去看,不许过去。
      阿妈是这么说,我当时也答应了,可是每次放学后,经过山坡时我都往那个地方看,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跟我阿妈长得很像的女人,路上也没有遇到那脏兮兮的女人。然而,有天我逃学后在村南边的玉米地里捉蚂蚱,玩了一会后在田埂上睡着了,醒来时感觉全身暖洋洋的,脸上还有毛发一样的东西撩拨着,我一看,发现躺在阿妈的怀里,正和霭地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忽然感觉不对,阿妈没有这么老,我们家的田也不在这边,阿妈见我逃学会打我的…………我猛地站起来,拿起书包就跑,跑远了回过头看, 那个女人不见了,只见亮闪闪的阳光下,一棵小树在田头展着绿枝,几只青蛙在快乐地唱着。
      我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我前些日子在山坡上看见的那个女人吗,她比先前年青了一些…………我没有告诉我阿妈,我怕她追问我去那儿干什么?后来我从老师口里知道,我遇到的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她叫大自然,也是一位母亲。当我把另一个女人说给老师听时,老师听了,久久不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眼里竟流下泪水,叫我别问了,说好好读书,你们读书成器了,长大了,那个女人也就会好起来了。
      听了老师的话,我就决定好好读书了,随着惭惭长大,我也逐惭明白了一些道理,人在这个世上,不光是生活在父母的怀里,我还生活在另两个更大的怀抱里,她们也是我的母亲,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祖国。这两位母亲和我的生母一样,哺育着我的成长,我们要听阿妈的话,可是,这两个母亲——我从小就这么叫了,后来逐惭不见了,我曾经到高山上去找,人群中去找,都没有找到。
      但我还是见了她们一面。那是我考上大学后,我不想读了,我阿妈太苦了,腰已经直不起来。可是阿妈说,你考上大学,我的腰就不疼了,你好好读书,我的腰就会直起来,真的,阿妈的腰在那几天出奇地直了起来,我的阿爸也凑够了学费,要是我知道阿爸这么干,我宁愿偷偷跑出去打工——阿爸夜里去山上偷砍木材,真的,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在山坡上哭的女人,跟我阿妈一样的女人。
      在我离家去往远方大学的那天,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我在公路边回首时,看见村庄后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影,那么小,像一个点,在荒凉的山坡顶上站着,她的旁边有无数的小土包,是坟,真的像坟,突然冒出来一样,环绕着她,我知道她是谁,班车到了,我丢下行李,丢下送我的父亲,疯一般地向山坡跑去,那个人影一直站着,一动不动,像是知道我要去那儿似的,我跑上山顶时,她已不见,远处看到的坟也不见了,只不过是一些树桩而已。
      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女人,跟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却不时出现,她早直起腰,神采奕奕,又目有神,年轻多了,但总觉得她离我远了,模样也越来越不像我家中的阿妈了。
      读书后,我在城里留了下来,很少回去,也是来去匆匆。这一次我休长假了,可能是彻底回家了,我看着雾气沉沉的压到胸口的天空,不敢呼吸,我的心里又沉重又欢快,我要回去了,我有种预感,我可能要见到跟阿妈一样的女人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阿妈更老了,她的腰是直不起来了,试想想,在城里这几年,我的腰也弯了,我才三十出头啊。那两个跟阿妈一样的女人也不见了,我听到许多人说,现在,山死了,自然死了,信念死了,希望死了…………那么,是不是这两个女人都死了。
      我不相信,我在家里住着,我把山后的荒山承包下来,种树,种草,十年过去了,山绿了,小鸟回来了,有些小兽也出现了…………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出现,我知道,她在我回来那天就出现了,她在我的心里。
      现在,这两个女人就站在我家里,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只怔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我哭了,哭 了好久,哭得几十年的泪水都奔涌而出,我的母亲和这两个女人就这样看着我,没有出声,也没有安慰我,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笑的,笑够了,我怔怔地站着,对着我母亲和这两个女人跪下去,抬起头来,百感交集地叫了平生最昂扬的一声:阿妈。
      阿妈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答应了我。她们三个现在已经完全一模一样。
      三个母亲就在这时候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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