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tkidd 发表于 2018-9-21 10:47:37

专访 | 对话鲁奖:小小说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任晓燕(以下简称任):30多岁的时候,冯先生就以作品《雕花烟斗》《啊!》《神鞭》等荣获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与中篇小说奖,今年您76岁,在得知自己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后,您有怎样的感想?冯骥才(以下简称冯):1979年,我第一次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当时我与艾克贝尔·米吉提、贾大山、陈世旭一起,宣布获奖时特别激动。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很多作家因为一部小说获奖,就能上一个新台阶,引起文坛关注,特别有成就感。我曾经说过,获奖是年轻人的事情。到我这个年纪还能获奖,说明这老头儿还行,还能写,还能坚持写。另外还有一个感受,就是它让我重新找回了读者,好像与读者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是我现在最美好的文学感觉。任:从1994年创作《市井人物》,到2015年发表《俗世奇人新篇》,冯先生《俗世奇人》系列作品的创作跨越了20个年头,这背后肯定有很多故事。请冯先生与我们分享一下《俗世奇人》的创作初衷与创作历程,或者说,您想实现一种什么样的创作理想?冯: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做民间文化保护工作,小说创作逐渐停了下来。这中间有20年,我基本上没有写小说,偶尔写点儿散文随笔,内容都跟文化有关,实际上是为工作服务的。直到2013年,我给《人民日报》写了一篇文章《我们进入了后非遗时代》,这个工作才告一段落。而且,当时我已经70岁了,爬山下乡,走很长的路,体力上也扛不住,这样,我又情不自禁地把小说创作拾起来。《俗世奇人》正是我回归文学后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我觉得,写小说还是需要有文体自觉的。首先,我觉得理论很重要,通过理论,我们可以梳理自己对一种文体的认识,认识越清晰,写起来就越得心应手。其次,就是给你要写作的题材找到最合适的形式。我写作的素材主要来源于这几十年的积累,写《神鞭》《三寸金莲》的时候,有很多人物和故事放不到里头去,又舍不得扔掉,觉得可以换一种新的形式,就想到了小小说。https://mpt.135editor.com/mmbiz_jpg/IyRoKMmczZVfZjKxTGozpdMxFZBMicBwiaTNo7eMbdSNNXnGPOlNogia3k8B5ErGZ9zT5Vb1A23PcOh6Bp1h6cwog/640?wx_fmt=jpeg冯骥才老师在创作中小小说不是一种固定的形式。上世纪80年代,我写过一些小小说。其中有一篇《哈哈镜》,才52个字,就是想通过几句话写几种人,站在哈哈镜面前,每个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当时写了四篇,还用了半文言的句式,我希望它跟传统的小小说有不一样。《俗世奇人》也有我自己的很多想法,也想写出小小说的不同形式来。所以,我写旧天津卫的各色人等,乡土怪客、奇人异士、民间英雄;我写地域性格、地域文化,以文化视角来写一组人物;一个人物一个故事一篇小说,既独立成篇,又浑然一体;为此我还用到了天津方言。我觉得小小说还需要有更多的艺术创造,包括形式和文本上的创造。任:2010年,新修订的《鲁迅文学奖评选条例》公布,首次将小小说列入鲁迅文学奖评选序列。2018年,在小小说缺席了两届鲁迅文学奖的评选之后,您的《俗世奇人》(足本)终于不负众望,“以雅俗融通、拈轻成重的魅力为小小说赢得第一个鲁迅文学奖”(鲁敏语)。这次参评鲁奖的有13部小小说集子,质量都非常高,最终《俗世奇人》能摘得大奖,而且是小小说的第一个奖,您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冯:我首先对河南文学界、出版界表示敬意,为什么呢?小小说能够在中国文坛——尤其在中原腹地,立一杆旗帜三十年不倒,我觉得跟河南文学界、出版界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你们有一双慧眼,看到了这样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我认为小小说是独特的,它有着自己的文体特征,有着自己特有的创作规律。从发现题材到提炼剪裁,最后写成小小说,你会发现,它没法写成长篇,甚至也不能写成短篇,它只能是小小说。过去有人把小小说归到短篇小说里,认为它太小,没有看重它,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它的独特性。这次鲁奖能给小小说一个奖,就说明他们认同了这种独特性,对这种文体也是一种肯定。https://mpt.135editor.com/mmbiz_jpg/IyRoKMmczZVfZjKxTGozpdMxFZBMicBwiaLoliaBfsAiaCmBvKYwpDiaHQsSmzrTYhLYHXRqZMOfb1Wbs8wY3cP3fEQ/640?wx_fmt=jpeg冯骥才老师书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我经历了好几个文学的时代。第一个是新时期文学,前一个十年刚刚过去,人们有太多想说的话,生活有太多的内容需要表现。那是一个中篇小说的时代,大型文学刊物风起云涌,基本是为中篇提供阵地的。我的中篇小说多数发表在《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上,因为只有五六万字以上的篇幅才能表现出时代与人民的命运。后来,因为网络文学与影视改编的原因,长篇小说也一度出现过创作繁荣的局面。小小说文体崛起于上世纪90年代前后,至今仍然有大量追随的作者与读者。我常常在想,为什么现在小小说这么受欢迎呢?首先,跟传播媒介有很大关系,小小说是最合适在手机与网络上传播的,有传播工具的优势。而且,大家的时间都不宽裕,用很短的时间,看一个不错的作品,很容易就能互相传播。其次,小小说本身就是大众化的阅读,跟传统意义上的“纯文学”还不太一样,它跟读者更接近,是比较接地气的一种文学样式。可以说,小小说遇上了一个好时代。任:“独特性”确实是小小说文体得以立起来的关键。作为小小说文体最早的倡导者与实践者,冯先生曾多次撰写文章,说“小小说不小”,并称之为一种“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它与长中短篇小说一起,支撑起了中国小说的四个柱子”。那么,您心目中的小小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冯:小小说确实“小”,一两千字的篇幅,长不过三千字,有时它就是一个小故事,甚至是一个小细节。体量虽然小,但小小说照样可以写出经典,比如说《聊斋志异》里面的《鸽异》《口技》《崂山道士》,比如说汪曾祺的《陈小手》,再比如说契诃夫的《凡卡》、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卡尔维诺的《黑羊》,以及雷蒙德·卡佛、川端康成等的一些作品,都是小小说的经典。但小小说不是故事,它讲究思想性,需要有文学的发现。这需要一个作家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与生活积累。我们有个词叫“深入生活”,就是要求我们真正钻到社会底层,深入到生活的皱褶里去,才能够找到跟生活本质与人的灵魂相勾连的那些东西,只有文学的发现,才能写出好作品。小小说也不是“段子”。网络上段子手很多,好段子也很多,有些很好的段子看上去就像小小说一样,但我觉得这还不是好的小小说。有的段子很好玩,很有意思,其实它更像是当代的民间故事。段子是很少塑造形象的,而小小说作为小说之一种,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塑造文学形象,如果你写人物,就得把这个人物的外貌神态、言谈举止、脾气性格、思想境界都写出来,还要写出个性,写出他与众不同的一面来。我说“小小说不小”,因为小小说也可以有比较深刻的内涵,有对生活的认识与揭示,还有对人性的发现,等等。这些最后都是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的。https://mpt.135editor.com/mmbiz_jpg/IyRoKMmczZVfZjKxTGozpdMxFZBMicBwiaqBBrBZsPiarXlE27iaEzJavPDm1uaSqs4enbMVo9EUIUQBwB8oMjgU8A/640?wx_fmt=jpeg冯骥才老师在河南做文化普查工作
小小说还要追求文学性。小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是不是能够立得住,跟它的文学性有很大关系。小小说不是生活的边角料,也不是简单的长小说的压缩,它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规律,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小小说的文学性主要体现在文字上,有人说小小说是“快餐文化”,与网络文学一样,好处是传播快,传播范围广,但如果缺失了文学性,它来得快走得也快。最后能沉淀下来的,往往还是那些既有思想光芒又有文学性的好作品。所以,好的小小说一定能给人留下文字的美。就好比读唐诗宋词,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好?因为它不仅给我们留下了意境,而且还留下了文字的美,文字的美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另外,还要有一个好的故事,独特的情节设置。情节不好,读者看不下去,就跟看电影一样,一部武打片,光是一招一式地打是不行的,总得有些自己的设计。我曾经问过成龙,他说武打片很重要的就是总得有几个动作是别人没有见过的。还要有画面感,因为我是画家出身,我希望通过寥寥数语,就能让读者看见这个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这才是我想要的。任:按照《鲁迅文学奖评选条例》,小小说以集子的形式纳入短篇小说奖的评奖。实际上,小小说与短篇小说虽然都属于小说,但在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结构模式、创作技巧等诸多方面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您是怎么看待这种区别的?冯:我举个例子,《聊斋志异》里的作品,哪些是短篇小说,哪些是小小说,一般来讲很难从题材上进行区分,单论篇幅,它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属于小小说,但很多作品在结构上又是偏短篇小说的。我觉得,小小说研究有一个重要课题,恐怕《小小说选刊》要努力一下,组织一部分专家学者,一起来捋一捋古今中外的文学史,看看哪些作品是属于小小说的。我觉得欧·亨利就属于小小说,契诃夫不完全是,契诃夫写得最多的是短篇小说,他的中篇小说不多,大概就几个。还有一些散文化的作品算不算小小说,我没有仔细去想。但汪曾祺的《陈小手》应该属于小小说,他有几篇小小说写得非常精彩。老舍的《断魂枪》可能不算,篇幅有近五千字了,但它也有小小说的味道。我写小说时不太拘泥于字数,有些作品本来可以写得长一些,比如说《小杨月楼义结李金鏊》,写一万多字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没有那样写,我是按照小小说的创作规律来写的,用小小说的结构,把最核心的东西展示出来,情节设置要紧凑,环环相扣。我认为小小说最好有一个镜子般的结尾,结尾是李金鏊的那段话,他说你想想,咱俩也来来往往这么多次,什么时候看见过钱了。前面所有的情节写的都是没看见钱,最后一句话把它写出来了,这才是这个小说的魂:这世界上的事,不是拿钱都能办到的,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我们要找准小小说的一个“核”,它可能是一个人物形象,可能是情节上的一次突转,也可能是一句话。就像美国作家埃里奇·西格尔在《爱情故事》里,男主角跟女主角反复说的一句话:“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就是这么一句话,感动了无数的人,因为它写出了爱的真谛。任:除了《俗世奇人》系列,您的小小说创作内容也涉及当代题材,有的作品还很幽默,不仅备受广大报刊推崇,而且赢得了很大的市场,受到广大读者的喜欢,您今后是否还有小小说的创作计划?冯:小小说很难写,甚至我觉得比短篇小说还要难写。因为越是小的东西,越需要你用心去发现,这种发现是偶然的,不能凭空想象,它起码需要找到一个契机。还是说契诃夫的《凡卡》,凡卡是一个9岁的小男孩,他在鞋匠师傅家里做童工,很想他爷爷。圣诞节前,他给爷爷写了一封信,有很多错别字,就说他受了很多苦,希望爷爷来接他回去。但他不知道爷爷住在哪里,只好在信封上写“乡下爷爷收”,便把信扔邮筒里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能让人感动落泪。我相信这个情节不是契诃夫凭空想出来的,估计他听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可能是一个成人的故事,然后与他平日里对那些穷苦无助的童工的关切连在一起,才构思出来这样一篇小说。作家对生活的契机要有一种敏感,这个敏感是一个人性的发现。作家都是悲天悯人的,没有这样的情怀,没有这种人性的关切,没有天生的艺术敏感,就找不到这样的契机。在写完《俗世奇人新篇》之后,我还有很多素材没有用,尤其是最近这二三十年,对当代人当代生活的感受和体会。但我得找到一个契机,我要是再写,也绝对不能跟之前的一样,要写出另外一种不同形式的小小说。任:冯先生年届古稀仍坚持文学理想,确实让人心生敬佩。小小说作家里也有很多的“老人”,他们坚持创作二三十年,几乎与新时期小小说文体的发展同步。与此同时,小小说创作队伍也新人辈出,70后80后已经成为中坚力量,90后作者也开始崭露头角,形成了一个以老带新、以新促老的好格局。这次《俗世奇人》的获奖,必将成为小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也会鼓励更多的人来阅读和创作小小说。如果要给一点建议,您最想给我们年轻的小小说作者们说什么?冯:写作跟年龄没有必然的联系,有很多作家在二十多岁就写出了很好的作品,比如肖洛霍夫,他23岁就出版了《静静的顿河》(第一部)。还有一些优秀的诗人,在年轻时候写出过好作品,有的诗人年纪轻轻就故去了。我自己的体会,还是要对文学保持一种纯粹的追求——没有功利,我就是热爱它。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里,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前两天有个大夫来找我聊天,说到他的一位老师,原来是协和医院的老医生。去世之前,那位老师把他的房产、存款,还有他一生在医疗事业上的经验积累包括所有的档案全都奉献出来。他还讲到一个细节,这位医生去查房的时候,发现护士口罩戴得不对,他就指一下,不说话。护士就知道了,马上把口罩戴好,表示对他做事情的一种敬畏。这个大夫讲完以后很是感慨,他说我们这一代人不行了。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仅好医生很少,而且很多领域这样的人也很少了,因为我们所有的事情都跟功利搅在一起,太功利的话,你就没有精力钻在专业里往上攀登,就不会精益求精地想把事情做得更好。我觉得人应该活得纯粹一点儿,对作家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作家从事的是精神的工作,你的作品通过传播,是要对阅读它的人产生影响的。这种影响不仅是思想影响,对生活的态度,对社会的认识,等等,还包括审美影响。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管你想不想成为一名作家,都要有一些纯粹的追求。任:除了文学创作之外,冯先生还是当代著名艺术家,而且一直在从事民间文化的保护工作。您曾多次来中原河南,为非遗抢救与传统村落保护,几乎跑遍了整个河南。那么,您眼中的中原文化是什么样子的?冯:我是你们《中原文化大典》的顾问,这些年来,从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到传统村落保护,很多重要的文化遗产的活动,都是在河南做的。比如说传统节日的推广,中华清明文化传承基地就设在开封。再比如说,古版年画的全国普查是在朱仙镇发动的,那是2001年,后来我们又在滑县发现了一个新的古版年画产地,这个比朱仙镇还要古老,我们不仅成功抢救了这个产品,还帮助他们做方案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州大地是我们中华文化的腹地,这里是我们文化的根。河南的历史悠久,文化积累雄浑深厚,而且各个地域的文化不一样,所以它的文化又是多元的。中原文化博大精深,用不着我来多说,你们河南有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他们对中原文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任:去年7月,《俗世奇人》研讨会在郑州举行。近20年来,您多次到郑州参加小小说活动,您说过“小小说让郑州扬名”,也说过 “要将小小说这一文化名胜永久地留在河南”。对于郑州小小说这一文化亮点,您还有怎样的期待?冯:小小说事业是中国当代文学事业很重要的一部分,要坚持做下去。我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小说发表的数量非常大,因为小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群众性,它是适合大众阅读的。在旅途中,在床头厕上,只要有闲暇,很短的时间就能看上一两篇。但真正好的小小说,就是过了若干年之后,还能给人留下印象,甚至会对人产生影响的,这可能需要有一批好的作家来投身其中。从事小小说事业的人承担了一部分文学普及、文学推广、文学大众化的使命,这个事业要求我们的作家能够写出无愧于时代的小小说精品,只有大量的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出现,这个文体才能立得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已经打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现在小小说整体还处于上升态势,优秀的作家不断地冒出来,好的作品也不断地涌现,我们需要营造一个好的氛围,要相互交流相互促进。另外,希望评论界可以更多地关注这个新兴文体,在理论上进行更多深入的研究,给以理论的支撑。作品写出来,评论跟上去,研讨也跟上去,这样就能够形成一个很好的氛围。我觉得小小说大有希望,小小说事业大有可为。
注:本文由秦俑根据8月14日在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的专访视频资料整理合成,《百花园》副主编王彦艳、《河南工人日报》记者奚同发与郑州电视台记者李志华等也参与了本次的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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