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发表于 2019-1-26 22:16:21

1月26日研修班非鱼老师大课授课材料

小小说创作的想象力和人物塑造 各位学员,大家好!很高兴今天晚上和大家一起交流小小说创作中的想象力和人物塑造两个方面问题。一、关于想象力想象力是一个小说作家最基本的素质和能力,想象力能走多远,意味着你的小说创作的路能走多远。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小说的主题或者切入点。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就是沿着一个点展开你的想象。一个作家,基于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展开丰富的想象和联想,由路旁椅子上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联想到一段忧伤的爱情往事,亦或者一个绝望的父亲,甚至是一场战争……并由此结构出不同的故事,这就是一篇小小说的基础。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联想的丰富说明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如果具有丰富的联想,那么任何思想,任何题材,转眼之间就可具有生动的轮廓。”想象可以让雷梅苔丝乘着床单飞上天空(《百年孤独》),也可以让赫拉巴尔邀请老子和耶稣一同站在他的身边(《过于喧嚣的孤独》),可以让人和鬼魂相遇聊天(《佩德罗·巴拉莫》),可以让福克纳仅凭“一个小女孩上树,底裤被人看到”这样一个意象,就编制出南方一个白人家族没落的故事(《喧哗与骚动》);可以让谢志强创造出一个艾城,也可以让张晓林在宋朝遍邀宾朋。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也是作家独一无二的能力。“我们中间每一个人的联想都是同他的生活、经历和他的回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每一个人的联想在旁人看来,都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同一个字(或同一件事、同一个物体)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引起不同的联想。作家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联想告诉读者,或者如有常言所说的,传达给读者,使之产生类似的联想。” 这里,我想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2006年左右我写的一篇《王小倩的腰》 写这篇王小倩的时候,是我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我前边有一个后背看起来很妖娆的一个女人在我前面走,她走路的姿势非常美。我就在她后面跟着她走,看着欣赏着。接下来就是一个小小说作家要做的事儿。因为这个女人的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在想,这么漂亮的一个腰,我作为一个女人来看都这么喜欢。假设一个男人,看到这个腰,他会怎么做?假如说这个男人喜欢她的这个腰,腰又是一个带有暗示性的一个部位,不是其他部位,所以,这个女人如何处理别人对她的腰的这种喜欢,这就是考量一个小说作家想象力的时候。基于这样一个假设,你可以尽情地想象,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故事。一个作家,要对生活中很多的事儿抱有这样的好奇心或者说抱有无数的假设,对大家熟视无睹的东西,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并且让想象力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再举一个例子,我的那篇《扶自行车的人》 《扶自行车的人》非鱼 对,我就是那个扶自行车的人。当然,我也可以不是。非鱼说我是,那我就是吧。我是她创造出来的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她很随意地叫我木头。对此,我一直觉得委屈。她取过那么多好听的名字,唐度、王小倩、祝红梅、田小,为什么轮到我就是木头?即便是她常用的李胜利,也比我的名字好听得多。算了,这事由不得我,我就是木头。非鱼告诉我,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要刮一个月的风。我冷笑一声:“刮一个月?你怎么不让我住鼓风机里,那样我就上天了。”问题的重点不在这儿。刮风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还有下雨、冰雹,自然界也有神经质的时候。问题的重点是扶自行车。在她的创作中,我应该是二十岁出头,在一家烧鸡店打工,浑身上下沾满了鸡屎味儿,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我喜欢店里那个叫乌云的前台姑娘。我告诉非鱼,人家不叫乌云,叫吴云。非鱼对此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依然固执地用键盘敲出“乌云”俩字。你瞧,她对我就是这样随意,对我喜欢的女孩都没有一点儿耐心。非鱼说:“木头,我们谈谈。”谈呗。我朝门口一只塑料袋踢了一脚,谁知塑料袋没扎紧,鸡毛乱飞。我看了非鱼一眼,她并没有不高兴。我说过,非鱼要让这座城市刮一个月的风,现在已经开始,有几根鸡毛从烧鸡店的后门飘出去,开始在空中飞舞。非鱼说:“木头,你看见店门口那一溜自行车了吗?”我点点头。刮风的时候自行车总被刮倒,一倒一片,影响行人和骑电动车的人。我又点点头。“你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扶起来。”这很简单啊。我跳起来,从店里穿过去,把几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放好,有一辆车把有点儿歪,我还顺带扭正了。非鱼对我不问缘由就去干这件事很满意,她还怕我不同意。干吗不同意?多大个事,反正不拽鸡毛、不杀鸡的时候,我闲着也是闲着,乌云对我也是不热不冷,我只能抱着我的破手机上网。风,持续地刮着。这座城市的天空弥漫着土腥味儿,到处都是垃圾和树叶,来往行人都戴着口罩,匆匆忙忙。按照非鱼的要求,我要每天把那些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摆放整齐。于是,那一片的自行车总是乖乖地站着,就好像大风从不曾招惹过它们。扶到第二十天的时候,非鱼告诉我,如果不想扶就算了,天天这样做,怪辛苦怪无聊的。我说:“不是说好一个月吗?还不到期。”非鱼说:“好吧,你乐意扶就扶呗,想停下来,随时可以停止。”我没有告诉非鱼,干吗要停止?我已经从这件事里找到了乐趣。我看见有一个姑娘每次来骑车的时候,都冲我笑呢。乌云说我是自作多情,我不管。那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冲我竖大拇指总是真的,她说没看见。哼,她这人总是这样。第二十八天来临时,非鱼告诉我:“木头,可以停止了,风马上也要停了,你不用再扶了。”我第一次没有听从她的安排,我说:“不,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非鱼有点儿生气:“怎么没关系?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不过是拿你来做个测试,看一个人做一件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事,能坚持多久。”“那你就继续测啊。”我扔了手里的抹布,冲非鱼喊。我们俩不欢而散,谁也不理谁。刮了一个月的风,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变得小了,柔和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没有以前多了,偶尔有一辆两辆,乌云发现了,也会提醒我,或者我在忙的时候,她就去扶起来。这时,有人送来一张大红纸写的表扬信。说是附近居民发现我一直在扶自行车,联合起来表扬我。乌云激动得两颊通红,她一把把我拉到大红的表扬信前,说“就是他,就是他”。我接完表扬信才发现,乌云居然一直挽着我的胳膊。过了几天,网上突然出现了好多和我有关的帖子,说我是“最美烧鸡哥”。我开心得不得了,和乌云一条一条翻看着,她咧着嘴一直笑。非鱼来了。她说:“木头,我得提醒你,这些已经偏离了我的初衷,我并不想让虚无的东西影响你的生活。你懂吗?”我说:“怎么是虚无的?表扬信是真的吧,网上那些照片也是真的。”乌云插嘴:“木头成名人了。” “可有什么用?你就是个烧鸡店的小伙计,这些既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也不能改变你打工仔的身份,不是虚无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的身份,不用你告诉我。我乐意,行了吧。”非鱼还试图说服我:“木头,我不想让你变成另一个人。”我一根一根地拽着鸡毛,头也不抬。我很憋屈,非鱼还是个作家,怎么和她就说不清了呢?乌云劝我:“好好跟非鱼说,她也是为你好。”我知道非鱼是为我好,但她这样做,让我很难过。现在,我和乌云正式在谈恋爱,她已经告诉家里人了。我以为非鱼会为我高兴,谁知道她提都没提。唯一祝福我们的,是烧鸡店的老板,他给我们俩发了个大红包,说有了我,店里的生意比以前好多了。非鱼的小说写完了,我们得分别了。她说:“祝我的木头和吴云永远幸福。”我竟然有点舍不得。我问她:“我们还能再见吗?”她说:“能!我想你的时候,就叫你来我的作品里,你还叫木头。”我挠挠头:“好吧,只要不嫌我浑身鸡屎味儿就行。” 这篇作品的写作初衷,是在“我们都爱短故事”七个半群里,秦俑说他正在写一篇《扶自行车的人》的小说,就如何处理征求大家意见。几个人七嘴八舌,我突然想到一个点,也就是在这篇《扶自行车的人》里表现的:“第一人称我,是作者秦俑笔下虚构的人物,秦俑一直试图让我这么去做,而我一直在那样去做,俩人一直拧巴,较劲。秦俑有秦俑的想法,我有我的思路。”我的这个点遭到了秦俑的否定。秦俑要解决的是“如何让风刮一个月的问题”,我觉得让风刮一个月的问题并不是一个重要问题,问题在于风刮了一个月中,扶自行车的人心理的变化所带来的一连串的反应。这是我们两个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认知产生了分歧。于是,他继续沿着他的思路,去解决风刮一个月的问题,我沿着我的思路产生联想、想象,慢慢有了一个清晰的构思,我告诉他,我也要写。后来,就有了同题赛,也有了十来篇的《扶自行车人》作品出现。任何能够引起我们思考、思索的闪光点都不要轻易放过,不妨沿着这个点做更多的假设和想象,给出你想要的人物、故事、场景,然后你要做的,就是把它写下来。 我想以咱们高研班学院洛华的一篇作品为例,再阐述一下从一个触动你想法的点,到一篇作品之间的距离。2018年12月14日,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接一电话,南普口音,显示郑州。叫着我名字,说明天早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问他,你办公室在哪儿?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说普通话的领导在哪儿办公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没用办公室电话打过来。我说,那你换个电话再打。他说,那好吧。就挂了……这骗子,比我还没有耐心。不知道明天周末啊?不知道你的普通话很普通啊?不知道我不在郑州办公啊。”这条朋友圈,引来了无数人的回复。比较有意思的几条:1、我前些日子也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说对我仰慕已久,把我激动了一整天,结果到晚上就问我借钱。2、惊讶:领导,你不是被抓进去了吗?这么快放出来了?听说你在里面突发心脏病,没事吧?不就是夫人改嫁了嘛,再娶一个就行啦,想开点想开点,你可千万别气死啊,不然欠我那两万块我找谁要去啊!3、我接到的电话都是给我叫妈的,我认了一堆儿子了。生活中有趣无趣的事,都会成为我们写作的出发点,这些回复,仔细琢磨,也都是挺有意思的,可以展开想象,构成一篇作品的主题。关键点是,你要敢想,要想得远。当时,洛华的回复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叫人痛苦的事情,是等。本来想说,领导我明天有事办公室就不去了,您昨天说的那钱我记着呢,您赶紧把卡号发我,我立马给您汇过去。可是一想不对,万一他没把卡号发过来,不成了我自己挖个坑往里跳,死等?从我的这条朋友圈,到洛华的回复,这中间已经隔了一段思考和想象的距离,她脑海里冒出的这个“等”字,就成为了她构思作品的新的出发点。 洛华的思考过程,她写出来了,写得很详细,我贴出来:…… 紧接着,我想到,如果有一个人总是让我等,我该怎么来了断这样的痛苦?我就想到了“免回”。几乎同时,我觉得那是一个小小说话题。写。
      我总不至于就写让骗子免回吧,那就一来一回也太直截了当了,讲完就没了。文字背后也没有多少大的力量。
      怎么办呢?
       我就开始去翻我的素材库。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当时有401条小素材或者小句子(随时变化的,用掉了减,想到了增)。为什么会有?很早的时候,听《小小说选刊》主编秦俑老师上大课,他提到过,注意平时积累,他个人的经验,可以有一个素材库,分门别类存放各种素材,都市类,爱情类,乡土类等等。后来,在“周波小小说课堂”听非鱼老师微信讲课,她又提到了,平时突然蹦出来的那些个小句子,自己觉得好的,一定要随时记下来,总有一天能用在你的某一篇小小说里。我听过觉得很好啊。然后吧,我比较懒,我没有把素材和句子分开,更没有把素材分类,我直接一股脑儿全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了,甚至包括一些半成品的烂尾文。于是,我就一条一条去翻。
      我翻到《浙江小小说》主编周波老师(也就是我的小小说师父)创新的“小小说头脑王者”其中一个话题——等。我当时记的句子,“她从不等人,她想等他,她不习惯等,走了;他总让人等,他不想让她等,他还是迟到,错过”。然后,我又翻到社区走访中记录的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怕影响人家私权益,略变化以后当了小小说其中一个角色的名字,也就是柳最禾。我又翻到一条“枫树墩”可作小说地名的记录。这么一凑合,基本就确立了乡村情感题材的立场。
      本来设想的呢,柳最禾是柳三娘的爱人。但写着写着,总觉得这样等来等去还是太“私自”,太“小我”了,应该有更深沉的意义。也正像周波老师说的,人物的命运绝不是你一开始就给决定好的,你的文字不能叫你笔下的人物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而是你的笔墨跟着人物的个性走,人物命运其实是写着写着最后自然而然的一个走向。我于是就想,除了爱人,还有什么人担得起一个女人深沉的等候?儿子这个角色就从脑海里一跃而起,像是活脱脱地立在我眼前了,就等着我去把他临摹下来。
      洛华又想吧,一个女人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到结婚生子为人母,不可能只等过一个男人,所以又分层出一个恋人和一个丈夫,又加上一个儿子。我觉得,对这三个人的等,不能是一种“等”,大千世界,万千事物,怎么能只表现为一种“等”呢,这必须是三个不一样个性的男人,让一个女人“三样等”。三个等,必须体现出三种爱或者情,三个等,必须详略得当,像弹钢琴一样有重音,有轻音,有长音,有短音。洛华最爱儿子,洛华最熟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我自然就详写了“等儿子”的章节。既然发生在乡村,就用乡村特有的情景去体现等和等着的爱。
      那么“等”构思完了,她一辈子都在等,是不是也应该“被等”一下,我就想到了父亲。平时我父亲最唠叨了,说什么事情总能在电话里头三五遍地叮嘱。幸福吧?其实是挺幸福的,但是当儿女的往往嫌老人烦,过耳就忘了,是吧?如果三五遍叮嘱的,换成爱人或者儿子,老早甜到心里头去了。不公平吧?确实不公平。那就再写个“被父亲等”。
      然后,我特别不想让柳最禾的娘也就是小小说的主人公柳三娘死,其实写死真的是没水平,活着又让人感慨万千才难。所以结尾用已经去世的“爹”来隐喻三娘的状态,只用了睡着了来代替。但是吧,说不定儿子打不通三娘电话,打给七姑八婆,谁跑过来把三娘救了也说不准的。所以,最后柳三娘的死活,我其实没有写,她的命运在读者自己的情感意愿里。
       最后是题目。我刚好在写节气小小说,所以每一个想到的题材首先会去套哪个节气合适这个氛围,然后就想到了“秋分”。
      三个等,两个略写,一个详写,末尾加一个被等平衡下读者心理,这是最粗的构架。按着这个构架,让所有细节在心里过一遍之后,洛华又着手考虑结构次序怎么调整,才能让情感呼之欲出。我就想到从人物生命中段开始倒叙,讲完之后再继续顺叙的叙述次序,把长的那个“等”两头匀开去,作为主线,深入细节,我觉得这样更能抓人眼球。
      我其实写东西很慢,像非鱼老师这样的高手,三两小时就能搞定一篇,我不行,我每天工作特忙,白天根本没时间写,晚上失眠的时候才写。基本上失眠三晚,就能写完一篇。
      第一晚失眠,把章节断断续续写下来,铺开一片,没错,我多数可能不是从头到尾写的,就是像零部件一样,先一件一件铺陈好,然后打乱,重组成一个大致结构,语句未必有多精。第二晚失眠,我会按需调整结构,细腻语句。第三晚,就是反复读,修修补补删删改改,直到自己满意。那也只能是自己满意,达不到大家满意的水平。说不定过段时间回头再看,连自己也不满意了,那也没关系,那说明洛华进步了。需要说明的是,有时候并不是三个晚上连续失眠的,断开几日还好,如果是断开日子久了,就出现了很多“烂尾楼”,因为再去看的时候,可能思维没有在原来那个情境中了,那些烂尾楼需要等别的灵机一现的时候再来补了。当然晚上写东西伤身,得改。
      这些年都改不了意识流,写着写着又岔开去老远。反正洛华的小小说《秋分》,就是这么来的,一个骗子电话,三个失眠的晚上,就当一桩趣事讲给大家听了。大家再看《秋分》 秋分(小小说,1989字)
文/洛华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起来的,她突然就想到了,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事情,是等。
      因为怕等,她有时会在某条短信的末尾多打两个字和一个句号。
      免回。
      其实那不是给收的人看的,是给她自己看的。叫自己安下心,断了等的念头。
      可事实上,那样的“免回。”也并不能叫她断了等的念想,充其量只是减轻。
      有的时候,免回便免回了,有的时候说了免回,还能收到回复,有的时候那个免回要等上好几日,才会突然收进一个短信,或长或短。
      其实内容都无足轻重。哪怕是一个“嗯”,一个“哦”,一个“好”,等始终是一样的等,收到它们跟收到成行成行的句子,对她来说,并无差别。
      她一直等的,是一个叫柳最禾的小伙子。
      前年,柳最禾跟了二舅,去一个叫枫树墩的地方采银矿了,秋分走的,过年也没有回家。

      她并不是总是等。先前她有个从来不等人的性子,再想等的人,一任性一倔强,傲气地扭头就走开了。年轻嘛,总以为耗得起,总以为时间大把大把花也花不光。
      那时候,她有个很想嫁的他。
      可他吧,磨蹭,总让人等,约好的点儿,他想早到,却偏偏总是迟到。
      那天,也是秋分。他要去枫树墩采银矿了。约好的点儿,她是要亲口告诉他,她等他回来娶她。结果,一个等不到走了,一个迟到来晚了,再没有时间告别,他一句话没有和她说成,就匆匆去了枫树墩。
      那还是通讯靠写的年代。
      她没有想到,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连一封信也没有等来。村里人都说,他被埋在了银矿底下。
      她把泪也流干了。
      后来,她嫁给了村头的一个莽夫。对她来说,横竖只是一个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嫁。搭伙过日子呗。
      那年秋分,娃仔还在她肚子里,她男人也去了枫树墩,也去采银矿,这一去也没有回来。倒是没有死。可她男人跟着有钱女人跑了,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她只想柳最禾平安回来。
      柳最禾难得回来,不过年就不回,有时过年也不回,为把来回的路费给省了。
      虽说现在有了手机,可她又怕扰了柳最禾的工作,她料想采银矿时候肯定是腾不出手来的。她于是隔三差五地给柳最禾发短信,只要柳最禾会回短信,哪怕只回一个“嗯”,一个“哦”,一个“好”,也说明这小子好端端地在。
      在,她就放心。她就把心安在肚子里,睡踏实觉。
      她年纪不轻了,一个人过也难。难的时候,她很想给柳最禾打电话,可每次摸到手机她都迟疑好久却没打出去,最后都改了短信。
      四月插秧,正是天气多变的时候,她年岁大了,一下水田身子就凉进了。感冒发烧。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不说,田里的活也眼睁睁看着要耽误了。她躺在床上,伸出去摸药的手摸到了手机,拿过来,摁出几个数字,又删除了,硬着心在短信框里写下:“家里的秧都插上了。勿念。”等了会儿未见回复,有点心急,想想应该没啥事,就加了条:“天气忽冷忽热的,注意穿衣。免回。”第二天,头不那么沉了,她就下地,顶着迷糊糊的高烧继续插秧。
      七八月割稻,村里年轻的用上了机械,可她这年龄毕竟是不善再学那些了,所以还是手工收割。腰弯得直不起来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柳最禾。这小子也是她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她站在田里,掏出手机,把熟稔于心的数字按上去。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擦了把汗,抬头望望天上毒毒的日头,就怎么也按不下那个拨号键去了。她于是走到田边坐下来,在短信框里打上:“稻子就要收割完了,安心工作。免回。”让她高兴的是,很快她收到了回复:“我下工喽,您自己保重咯。”她把手机屏幕用衣服里子擦了又擦,然后把手机放进兜里,喜滋滋地开始割那些看起来割也割不完的稻子。
      转眼到了萝卜收获的季节,她却坐在田埂上动不了了。因为高血压,她昏昏沉沉躺了好几日,突然就觉得身子骨软塌塌的像不是自己的了。她不忍让萝卜老去,就像心疼她自个儿。都说村里种出的萝卜赛中药,赛中药的萝卜怎么能荒去?何况是她一锄头一担水一挑肥种大的。她就每天提着篮子去田里拔十几棵,撑到市场去卖,若有卖余的自个儿吃。可每次总是没余的了,她想再去田里拔几棵来煮,却再也打不起精神去了。
      夜晚,躺在自家的床上,她给柳最禾发了好几条短信。说了天气,说了吃穿,说了上工要注意啥,说了过年要早回家。她都没有等到柳最禾回复。最后,她说,萝卜都收好了,嫩白嫩白的,价格也卖得好,要柳最禾放心。然后,习惯地跟上两个字和一个句号,免回。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起不来了。她吃力地够着手机,一条回复一个电话也没有。
      第三天早晨,她还是起不来。她更加吃力地够着手机,还是一条回复一个电话也没有。
      太阳从窗子里明晃晃地照进来的时候,她爹来看她了。爹坐在床沿上说,儿啊,不如意就回家,爹在家里敞开了门等你。她想不起,这话爹什么时候也说过。怎么又说?再一想,爹不是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吗。
      夜里,手机里收进一条短信,嗯,您没什么事吧?怎么说这么许多话?
      她应该是听到了那一声短信进来的嘟声的,她确信她听到了。然后,她睡着了。
       她床头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屏幕汪蓝汪蓝的,一直显示着,“爱儿柳最禾”。最后,都成了未接来电。
      那一天,也是秋分。
      她叫柳三娘,儿子随了她的姓。     从一条朋友圈,到《秋分》,这中间的距离,就是你的想象力能够走多远的距离,也是你对生活中细小琐碎的事物有没有保持着足够的热情和探究力。我们讲到想象力,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想象力能不能给读者一个新鲜的体验。一个小小说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为什么有的读者会感觉似曾相识,有的读者会觉得假,甚至觉得索然无味,这里除了表达方式和语言方面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一篇作品没有给别人带来新鲜的体验。什么叫新鲜的体验?就是别人从来没有看到过、没有听到过,这是你自己所独有的,是别人所没有的。能不能给别人带来新鲜的体验绝对是检验一篇小说是好或者不好的一个标准。我们写完一篇小说的时候是不是也能这样去看一下?我这篇作品是别人写烂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还是属于我自己的独到的发现、新鲜的体现?如果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如果不能带给别人新鲜的、独特的体验,那就不能称其为作家。作为小小说高研班的学员,我希望大家不要去勉强自己去写,然后要让自己充分地发挥想象力,一定要写出哪怕有一点点让别人感觉到新鲜的东西。千万不要费劲地再去编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比较反对挖空心思地去编故事。 二:小小说人物的塑造 我之所以说比较反对挖空心思的去编故事,就是因为小小说就是让人物带着故事走,而不是说让故事推着人走,故事是为人物服务的,而不是让人物为故事服务的,一定要把这个先后的顺序搞清楚。小小说经过近四十年的发展,今天谈小小说形式与内容的创新,依然是想探讨如何写和写什么,这对每一个写作者来说,是需要持续地思考和琢磨的问题。小小说形式上的创新,一大批作家,已经做过各种的摸索与尝试,但看近几年的创作,小小说作家对形式上的创新似乎已经失去了浓厚的兴趣,大家更愿意用一种传统的小说写作手法,来老老实实地讲一个故事。我想谈的是小小说内容上的创新,重点要谈的是小小说作者与人物的关系。我一直认为,作家创造出来的人物,是活生生存在的。他们一直在按照自己的轨迹在各个地方生活着。偶尔来我们的作品里,说一说自己的故事,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悲伤、幸福、满足。就像《约翰·克里斯多夫》中,作者罗曼·罗兰对他塑造的主人公克里斯多夫说:啊,你长得多么大了!我认不得你了。作家写一篇作品,塑造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真实存在的。作家也许有作家的想法,但人物必须按照自己的年龄、性格、生活环境、受教育程度、对事物的认知等等,多方面的因素影响,去说话、行事,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强行改变,对人物、对小说都是一种伤害。 贾大山的《莲池老人》: 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角有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是这里的一个景物似的。寺院虽破,里面可有一件要紧的东西:钟楼。那是唐代遗物,青瓦重檐,两层楼阁,楼上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据说,唐代钟楼,全国只有四个半了,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只是年代久了,墙皮酥裂,木件糟朽,瓦垄里生满枯草和瓦松。若有人走近它,那位老人就会隔着池塘喝喊一声:“喂——不要上去,危险……”老人很有一些年纪了,头顶秃亮,眉毛胡子雪一样白,嗓音却很雄壮。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文物保管所的所长告诉我,他是看钟楼的,姓杨,名莲池,1956年春天,文保所成立不久,就雇了他,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一直看到现在。我喜欢文物,工作不忙时,常到那寺院里散心。有一天,我顺着池塘的坡岸走过去说:“老人家,辛苦了。”“不辛苦,天天歇着。”“今年高寿?”“谁晓得,活糊涂了,记不清楚了。”聊了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并且谈得很投机。老人单身独居,老伴早故去了,两个儿子供养着他。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五谷为养,有米、面吃就行。两个儿子都是菜农,可他又在自己的院里,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栽了一沟大葱。除了收拾菜畦子,天天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荷叶,有时也拿着工具到寺里去,负责清除那里的杂草、狗粪——这项劳动也在那四元钱当中。他不爱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自己的思想,很有趣味的。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我和所长去看他,见他一人坐在院里,很是寂寞,我说:“老人家,买台电视看吧。”“不买,太贵。”“买台黑白的,黑白的便宜。”“钱不够。”“差多少,我们借给你。”“不买。”他说,“那是玩具。钱凑手呢,买一台看看,那是我玩它;要是为了买它,借债还债,那就是它玩我了。”我和所长都笑了,他也笑了。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很好,不住地说话。他记得那座寺院里当年有几尊罗汉、几尊菩萨,现在有几块石碑、几棵树木,甚至记得钟楼上面住着几窝鸽子。秋夜天凉,我让他去披件衣服。他刚走到屋门口,突然站住了,屏息一听,走到门外去,朝着钟楼一望两望,放声喊起来:“喂——下来,那里玩不得呀,偏要上楼去,踩坏我一片瓦,饶不了你……”喊声未落,见一物状似狗,腾空一跃,从钟楼的瓦檐上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好奇怪,月色虽好,但是究竟隔着一个池塘呀,他怎么知道那野物上钟楼呢?他说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他说他有“功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他在池边坐久了,也许是那清风明月、水泽荷香,净了他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吧?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死了。那是正月初三的上午,我到城外给父亲上坟的时候,看见一棵小树下,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很小,坟前立了一块城砖,上写:杨莲池之墓。字很端正,像用白灰写的。我望着他的坟头,感到太突然了,心里想着他生前的一些好处,就从送给父亲的冥钱里,匀了一点儿,给他烧化了……当天下午,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想再看看他的院落。我一进门,不由吃了一惊——他的屋里充满了欢笑声。推门一看,只见几位白发老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地下,正听他讲养生的道理。他慢慢念着一首歌谣,他念一句,大家拍手附和一声:“吃饭少一口。”“对!”“饭后百步走。”“对!”“心里无挂碍。”“对!”“老伴长得丑。”老人们哈哈笑了,快乐如儿童。我傻了似的看着他说:“你不是死了吗?”老人们怔住了,他也怔住了。“我在你的坟上,已烧过纸钱了!”“哎呀,白让你破费了!”他仰面笑了,笑得十分快活。他说那是去年冬天,他到城外拾柴火,看中那块地方了。那里僻静,树木也多,一朝合了眼睛,就想“住”到那里去。他见那里的坟头越来越多,怕没了自己的地方,就先堆了一个。老人们听了,扑哧笑了,一齐指着他,批判他:好啊,抢占“宅基地”!天暖了,他又在池边抱膝而坐,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小荷……有人走近钟楼,他就喝喊一声:“喂——不要上去,危险……”他像一尊雕像,一首古诗,点缀着这里的风景,清凉着这里的空气。清明节,我给父亲扫墓,发现他的“坟头”没有了,当天就去问他:“你的‘坟头’呢?”“平了。”“怎么又平了?”“那也是个挂碍。”他说,心里挂碍多了,就把“功夫”破了,工作就做不好了。原载于《天津文学》1994年第5期 这篇作品,就是刚才说的故事跟着人物的各个不同的阶段在走。前面写到,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莲池老人在干什么,写他这个人物的初次印象,后来又见到他,跟他的交往,实际上这就是慢慢跟他熟悉的一个过程。越熟悉,我和他说的话也不一样;和他说的话不一样,我对他的了解程度也就不一样。这里就更反映出来,随着我对他的了解,莲池老人的性格,还有他的一些人物特征一点点地就出来了。他对这个人物性格的刻画是一层一层,不急不缓,我和人物的关系,人物自己性格的这个关系,然后一点点地把这个人物塑造出来。 2017年,写完《扶自行车的人》以后,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很微妙。这种感觉在我写完《无人等候》和《喋喋不休》时有过。写完以后,我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是压抑,觉得心里无比沉重。我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在车里反复听李宗盛唱《山丘》,反复听,过了很久,才好一点。我为我的人物而忧戚。这一次,写完《扶自行车的人》完全不同,不是压抑,是欢喜。我想起了我以前写过的那些人物,个性的王小倩,阴郁的唐度,都市小人物李胜利,年轻的打工者田小,经历了从繁华到落寞的祝红梅——我甚至后悔,我在另一篇小说《论王石头的重要性和非重要性》里,把一个不停要自杀的人物(我在心里给她取名王石头)也叫祝红梅,那样,《百花深处》的祝红梅会不高兴的,她才不会要死要活。当然,王石头的祝红梅也没有自杀成功。这些人物一齐来到我面前,每一个,我都爱他们,爱不过来。我想哪一个了,就叫哪一个,他们都是随叫随到。也许和写《扶自行车的人》有关,我对木头的情感很特别。我真的很想让他的扶自行车行为得到经济上的奖励,甚至有好心人为他设立基金,政府出面解决他的实际问题,但站在木头的角度,又觉得不能这样做。我所理解的虚无,在他是一种巨大的快乐,我所理解的改变,在他也许是痛苦,他会非常不适应。写完这篇小小说,我似乎懂得了作家的悲悯情怀。我只是个表达者,讲述者。我写作,我创造出来的人物,并不完全属于我个人,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或奴仆,不能随意呵斥和指使,不能讥讽和嘲笑。他们是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人物,人,我必须对他们报以悲悯和理解,爱。作者与他笔下的人物关系,就是这样奇妙。我想,一个写作者,如果抱着这样的一种情感,去对待他所创造的每一个人物,这样,我们写的每一篇小小说,一定会有新的发现。因为,我们创造出来的,是活生生的人物。只有抱着这样的心态和对你笔下人物的足够热爱,你才能写好他(她),人物生动起来,小说也会随之变得有温度,变得好看。大家不妨仔细回想一下,我们阅读过的几乎所有的经典文学作品,最后留给我们的都是一个一个生动的人物。今天,我重点讲这两个方面的问题。最后,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关于素材和知识积累的问题。作家对素材和知识的积累,是指我们平常一定要养成对一切事物保有足够的好奇心,对一切的东西抱有学习的态度。比如说,我们要写一朵花,我们描写它的枝干、叶,写了一堆,倒不如直接说,那是路边的木槿或者说是那一棵蜀葵,牡丹的花朵,南天竹的果实,或者说悬铃木、红叶石楠,总之,要尽量准确地说出你要写的那些花草树木的名字。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有名字,甚至每一株野草,不知道,可以去查。因为每一朵花都她的习性和开放时间,有她的颜色、味道,你写了她的名字,就无需过多地解释和描绘她的样子,因为很有可能你费了很多笔墨描写了一堆,读者依然昏昏然,不知所以。有些作者习惯写: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那些花朵并非不知名,而是你不知道而已。现在我们的手机这么方便,为什么不去试着去了解它叫什么,看一下它的习性。这样,你写出来就是路边开满了格桑花、虞美人、木芙蓉……你直接写出来大家都立马就会想象出来那些花是什么样子,她们如何在风中摇曳,如何妖艳魅惑,如何在晚霞中灿烂。每个植物和动物都有它的名字,要学着去记住他们,从一朵花两朵花开始,植物和动物的,云彩、星座、颜色、气味,等等,当你用到的时候,就得心应手。一个作家实际上是个杂家,生活是他的最诚实的老师,我们每天正在经历的都是需要我们认真去了解的。赫拉巴尔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参与无论哪样的生活,不惜任何代价。因此,从事随便哪种职业在我都无所谓。我心里想,既然别人能在冶炼厂生活,我为什么不能?与此同时,在这些职业流进我心田的千百种意象和感受,使我的幻想恣意驰骋。”赫拉巴尔本人是一个拥有法学博士学位的作家,却先后从事过公证处的抄写员、仓库管理员、铺铁路的小工、火车调度员、废品回收站打包工等十几种职业。正因为如此,他在写《过于喧嚣的孤独》时,才能将一个废品收购站打包员汉嘉的生活写得那么生动、真实、忧伤,又充满哲学思考的高度。帕乌斯托夫斯基也说:要想使构思成熟,作家决不可脱离生活,一味地去“苦思冥想”。相反,只有始终不渝地接触现实,构思才得以绽出鲜花,灌满土地的浆汁。除了生活,还有就是在阅读中积累。这一点不再赘述。今天想给大家推荐两本论写作的书,一本是毕飞宇的《写作课》,一本就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希望对使大家得到启发。 今天的课到这里就全部结束,谢谢大家。也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文丰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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